星图之外 第9章 第二缠（上）

“晚上，公寓见。”

华成舟那句话，像一块坚冰，裹着不容置疑的寒冷外壳，狠狠砸在谢观澜本已泛起涟漪的心上，瞬间冻结了所有刚刚萌芽的、混乱而微妙的情绪。

他站在原地，看着苏尽染推着华成舟的轮椅渐渐融入机场VIP通道的人群，两人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和谐、登对，仿佛一幅无可挑剔的画卷，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一股混杂着被物化、被羞辱的怒意，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冲上头顶，彻底驱散了高原上因舍身相救而产生的那点可怜而复杂的悸动与缓和。

他到底把他当什么？一个可以随意下达指令、必须随时响应召唤的私有物品？一个连基本人格尊重都不配拥有的、纯粹的工具？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解释或铺垫都吝于给予？

那天晚上，谢观澜毫不犹豫地违背了那道命令。他没有去往那个位于市中心、象征着某种无形束缚的豪华公寓，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那间虽然狭小、陈旧，却充斥着自由与熟悉气息的出租屋。他用冰冷的墙壁、独自一人的寂静和多年来早已习惯的孤独感，将自己重新层层包裹、武装起来。他果断关掉了手机，切断了与外界、尤其是与那个男人相关的所有联系渠道，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将华成舟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和影响力，彻底屏蔽在自己努力维持的小小世界之外。

回到星海科技总部，氛围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微妙而明显的变化。高原勘址共同遇险的经历，似乎无形中消弭了一些隔阂，拉近了团队成员之间的距离。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人再会带着审视或轻蔑的目光看待谢观澜，他凭借在危急时刻的冷静以及在技术上的绝对权威，初步赢得了团队的认可。而华成舟，虽然左腿上还打着厚重的固定，行动需要依靠轮椅或手杖，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回到了总裁办公室，重新投入到那种近乎自虐的工作狂节奏中，只是他的脸色比受伤前更加冷峻，眉宇间仿佛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那晚那句如同帝王谕旨般的“公寓见”，仿佛只是谢观澜恍惚间的错觉，从未被提起过。华成舟没有再以任何形式提及，甚至连一个眼神的暗示都没有。谢观澜自然也乐得装傻，将那份被冒犯的怒火与难堪死死压在心底。两人之间的关系，因此陷入了一种比之前单纯对抗更加复杂难解的僵局——不再是清晰的黑白对立，而是掺杂了无法否认的救命之恩、窥见对方脆弱一面后的微妙悸动、以及被强势命令所激起的强烈逆反心理的，一团纠缠不清、混乱不堪的乱麻。

工作的重心，毫无悬念地全部聚焦到了“天枢”核心算法的攻关上。这不仅是项目推进的技术核心，更是决定探测器能否精准捕捉并解析那片目标星域可能存在的、源自“深空之门”异常的、极其微弱且特征诡秘信号的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谢观澜证明自身价值、追寻真相的唯一途径。

谢观澜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现实的迫切，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浩瀚的数据海洋和复杂的代码迷宫之中。这里是他熟悉的王国，只有面对这些纯粹的数学公式、物理定律和逻辑结构时，他才能暂时忘记华成舟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忘记苏尽染那带着审视与复杂意味的目光，忘记古寺中那如同诅咒般萦绕不去的预言。在这里，他是绝对的主宰，是追寻真理的学者，而非那个被命运和强权拨弄的棋子。

他的才华，在这个属于他的领域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他结合“深空之门”异常数据的独有特征，以及“天枢”探测器更强大的性能参数，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极其大胆且具有开创性的信号滤波与高维模式识别算法框架。这个框架在理论层面具有惊人的潜力和美感，但将其转化为稳定可靠的代码，过程异常繁复、艰难，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陷阱。

在技术层面，华成舟给予了他毫无保留的最大支持。要人，立刻调配最顶尖的算法工程师组成支持团队；要资源，无论是计算资源还是昂贵的专业软件，一律绿灯放行，甚至多次顶住了来自赵启明等管理层关于项目进度和成本控制的巨大压力。他不再与谢观澜争论那些形而上的科学纯粹性与商业功利性，只是每当谢观澜熬夜攻克一个技术难点，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眼神熠熠生辉地向他汇报阶段性进展时，他会隔着那扇透明的玻璃墙，投来一种深沉难辨的、带着审视与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欣赏目光。

谢观澜刻意地、几乎是强迫症般地忽略了那道目光。

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不过是任何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对展现出高价值员工的正常认可与激励，是纯粹基于利益考量的理性行为，仅此而已，绝不包含任何多余的个人情感。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这种高强度、高专注、目标一致的紧密合作中，一种基于专业能力和共同目标的、极其脆弱的信任纽带，正在两人之间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重新建立起来。至少，在攻克“天枢”技术壁垒的这个战场上，他们是彼此唯一能够理解对方意图、能够携手推动项目走向最终成功的、不可或缺的盟友。这种认知，让谢观澜在抗拒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无奈的宿命感。

经过连续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伴随着数不清的失败、调试与优化，算法框架最核心、最艰难的模块终于被成功搭建完成，项目进入了最为关键的集成调试与整体优化阶段。成功的曙光，仿佛已经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清晰可见。

“按照目前的进展和排除风险后的预估，最多再有一周时间，初步的稳定模型就可以完全跑通，进入模拟测试阶段了。”又是一个深夜，研发中心内灯火通明，谢观澜对着屏幕上终于开始流畅运行、输出预期结果的数据流，难得地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一丝近乎纯粹的、属于学者发现真理时的欣慰笑容，对身旁同样熬得双眼通红却精神亢奋的算法工程师说道。

虽然身体极度疲惫，但精神的亢奋和对成功的期待，支撑着每一个人。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最接近成功的那一刻，露出它最残酷的獠牙。就在这个距离胜利仅一步之遥的关键节点，一场精心策划的危机，以一种任何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猝不及防的方式，悍然降临！

第二天清晨，当初升的阳光还未完全驱散都市的薄雾，谢观澜如同往常一样，提前来到研发中心。然而，他刚踏入门内，就敏锐地感觉到一股与往日积极奋进氛围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几个核心团队成员没有像平时一样立刻投入工作，而是聚在角落，脸色凝重地低声、快速地议论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焦虑。看到他走进来，那些议论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复杂难辨地齐刷刷聚焦到他身上，那里面有震惊，有怀疑，有担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谢观澜心中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负责数据安全的团队负责人，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步伐沉重地走了过来，声音干涩得像是几天没有喝水，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谢……谢博士……我们……我们昨晚离线封存的核心算法底层代码库……在凌晨三点左右……被非法访问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谢观澜如遭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几步冲到自己的专属工作站前，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是砸在键盘上，输入最高权限的查询指令。

屏幕上的日志记录冰冷而残酷，清晰地显示着：在凌晨三点零七分，一个拥有内部高级别特征、但权限标识异常混乱的账户，以某种未知的、极其高超的技术手段，连续绕过了他们引以为傲的三道动态防火墙，精准地找到了被多重加密的、存储着核心算法最关键的几个模块源代码的物理隔离区域，不仅完整地复制了所有核心代码，并且在撤离之前，极其恶毒地植入了一段伪装得极其精巧、具有逻辑炸弹性质的恶性代码！

这段代码的阴险之处在于，它平时处于深度休眠状态，极难被常规扫描发现，但一旦被特定的、看似正常的数据流触发，就会瞬间激活，不仅会 silently 污染所有关联数据，导致后续分析结果完全错误，更可怕的是，它会直接导致整个庞大的算法模型从底层开始崩溃、自毁！数月心血，将毁于一旦！

如果不是谢观澜多年来养成了近乎偏执的职业习惯——每天正式开始工作前，雷打不动地会对核心系统进行一次全面的、深度的完整性校验和安全扫描——恐怕等到他们发现问题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一股冰冷的寒意，伴随着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谢观澜的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恐惧。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桌面才能站稳。

商业间谍！而且是级别极高、对公司内部系统了如指掌的内鬼！

“能追踪到访问源吗？IP地址？MAC地址？任何线索都可以！”他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沙哑不堪，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们……我们正在全力追查！”安全工程师的额头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语速飞快，“但对方手法非常老道，使用了多层跳板服务器和经过伪装的内部协议，痕迹清理得很干净……需要时间，华总已经下令，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

就在这时，研发中心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极佳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让室内原本就凝重的空气彻底冻结！

华成舟坐在轮椅上，被面色同样凝重的苏尽染推了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紧扣，越发衬得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甚至没有花费一秒钟去看一眼脸色苍白的谢观澜，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直接扫向正在忙碌的安全团队负责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空气凝结成冰的绝对零度，没有丝毫人类情感：

“查到了吗？”

安全负责人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声音带着颤音：“华总，还……还在追踪，对方……”

“我不要过程！”华成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里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我只要结果。两个小时，我给你两个小时。锁定具体目标，拿到无可辩驳的证据。否则，整个安全团队，全部滚蛋。”

直到这时，他那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才如同缓慢移动的刀锋，缓缓地、极具压迫性地，转向了僵立在原地的谢观澜。那眼神里，没有了前几日因共同奋战而产生的任何一丝缓和与默契，只剩下纯粹的、审视商业对手般的锐利、冰冷与深不见底的冷酷。

“谢博士，”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捅向谢观澜最敏感的部位，“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在你全权负责、高度保密的核心技术领域，会出现如此严重、如此低级的安全漏洞？”

谢观澜的心脏，像是被这句毫不留情的质问狠狠刺穿，猛地一缩，剧烈的疼痛伴随着一种被背叛、被质疑的屈辱感，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两个小时在令人窒息的等待和高效的技术追踪中飞速流逝。最终，所有间接证据和初步溯源，都尖锐地指向了算法组一名资深的、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工程师——张睿。他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请”进了华成舟那间气压低得吓人的总裁办公室。谢观澜作为项目直接负责人，也被要求必须在场。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与希望。门关上的瞬间，华成舟甚至没有给张睿任何开口辩解或求饶的机会，直接将一叠厚厚的、显然是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狠狠地摔在了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资料最上面，清晰地展示着张睿近期的异常大额资金流水，以及与主要竞争对手“启明科技”某个隐秘中间人的加密通讯记录截图。华成舟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死死锁定在面如死灰的张睿脸上，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狠戾与那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是谢观澜从未在华成舟身上见过的，让他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