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重量,有时并非压垮人的巨石,反而是剪断执念的利剪。
苏尽染看着那份调查报告,里面零碎却指向明确的证据,如同散落的拼图,逐渐勾勒出华成舟一段不为人知的、沉重的过往:少年时期骤然丧父,而父亲华文渊的死,调查报告的间接证据和关联分析强烈暗示,似乎与当时航天领域某些激烈的派系斗争和有潜在问题的技术路线强行推进有关,这些遗留的技术隐患,甚至在多年后,可能间接影响到了“深空之门”部分关键系统的安全性评估与决策。华成舟如此执着于航天领域,执着于用星海科技这样的商业力量去打破旧有垄断与体制僵局,执着于不惜一切代价查明“深空之门”事故背后每一个细节,其驱动力,不仅仅是为了谢观澜,更深层、更早的源头,或许也包含着对父亲悲剧性命运的一种迟来的“赎罪”与无声却决绝的反抗。
而他对于谢观澜那长达十一年的、近乎隐秘的关注与收集,更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负重前行太久的人,本能地追逐着一颗遥远、纯粹、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星辰。那是他背负着沉重过往、深陷于现实算计与斗争泥沼的人生中,唯一不变、不容玷污的精神灯塔与心灵净土。
她终于彻底明白,华成舟那复杂难测的内心世界,从很久以前,就被清晰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必须面对的、充斥着斗争、责任与冰冷现实的白天;另一部分,则是名为“谢观澜”的、被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宁静而璀璨的星空夜晚。她苏尽染,凭借能力与手腕,或许可以成为他白天世界里并肩作战、值得信赖的战友,却永远、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和走入他那片只属于一个人的精神星空。
认清这一点,她心中那份因求不得而产生的不甘与苦涩,那份隐隐的嫉妒与挫败感,反而奇异地淡去了,如同被清风拂过的薄雾,消散在逐渐清明的理智阳光下。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缓缓笼罩了她。她不再是自己情感和他人故事里的囚徒。
几天后,一个项目阶段性总结会结束,与会人员陆续离开。苏尽染留意到谢观澜没有立刻走,他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对着投影屏幕上尚未关闭的复杂结构图,眉头微蹙,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苏尽染在门口停顿了片刻,随即转身去茶水间端了两杯现磨咖啡,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谢观澜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疏离。
“苏COO?”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苏尽染走到他身边,将其中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咖啡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桌面上,陶瓷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
“叫我尽染就好,私下里。”苏尽染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脸上带着一种谢观澜从未见过的、褪去了所有职业性伪装和以往那种若有若无的微妙敌意的平静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通透。
谢观澜沉默着,目光扫过那杯咖啡,却没有伸手去碰,只是将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副防御与等待的姿态,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他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需要私下沟通的交情。
苏尽染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她用小勺轻轻搅拌着自己杯中的咖啡,棕黑色的液体旋转出小小的漩涡,升腾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她一瞬间变得有些悠远的神情。
“谢观澜,”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他,不再有任何迂回,“我们之间,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谢观澜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里透出警惕与不解,但他依旧没有接话,只是用沉默筑起更高的围墙。
苏尽染看着他这副戒备的样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平稳:“我知道,你之前可能不小心听到过我和成舟之间的某些对话,比如,关于他做某些事是‘为了我父亲’之类的。”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不带任何委屈或指责,“我也知道,你可能因此认为,成舟做这一切,包括千方百计把你找回来,拉进‘天枢’项目,甚至那些让你反感的强硬手段,都主要是为了完成对我父亲的承诺,或者……更深一层,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或者说,是为了我。”
谢观澜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依旧沉默着,但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变得锐利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他内心被说中要害的不平静。这确实是他长久以来认定的、支撑他愤怒与疏离的核心理由之一。
苏尽染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纠结也烟消云散。她看着他,用一种带着淡淡苦涩,却又无比释然和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今天来找你,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不是这样的。”
她顿了顿,仿佛要给对方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更加清晰、笃定地重复并强调:“他做这一切,核心的原因,从来都不是为了我。”
谢观澜猛地抬眼看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茫然。这个结论,与他之前的认知,与华成舟在山顶上那些语焉不详却情感强烈的剖白,与那个记载了十一年关注的U盘,似乎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却又因为太过惊人而让他不敢确信。
苏尽染迎着他震惊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那里面有淡淡的苦涩,有彻底的释然,还有一种旁观者清的笃定:“我以前……也曾以为,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甚至暗暗期待过。但后来,当我看到更多,想到更多,我才发现,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华成舟那个人,你了解得越多,就越会明白,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内心深处真正在意和守护的人,从来都目标明确,且不容替代,偏执得可怕。”
她的目光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能轻易看穿谢观澜那层故作坚硬的冰冷伪装,直视他心底因为这一连串冲击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关注你,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也深得多,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天才的欣赏。”苏尽染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深空之门’出事那天,他得到的消息甚至比官方渠道还快。当时的他,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怒和随之而来的、长达三年的、不计成本的暗中调查,那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我后来才想明白,不是因为苏明山是我的父亲,而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几乎彻底摧毁了他默默注视、守护了那么多年的、那颗最亮的星辰。”
她的话语,像一把精准而温柔的钥匙,一点点、坚定地撬开了谢观澜冰封的心门,与他之前在山顶上看到那些跨越十一年的证据时所感受到的震撼与悸动,缓缓重合,互相印证,让那个模糊的、惊人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把你拉进‘天枢’,用尽各种手段,甚至不惜让你误解、让你憎恶,也要把你牢牢绑在身边,放在他的领域里。”苏尽染继续说着,目光坦诚,“不是因为你是最合适、最趁手的工具——虽然你的才华无可替代——而是因为……只有把你放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放在他权力能够覆盖和保护的范围之内,他才能感到一丝可怜的安心。他害怕你再次像三年前那样,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害怕你像‘深空之门’发出的最后信号一样,彻底湮灭在他触碰不到的、无尽的黑暗深空里。”
苏尽染的话语,一句句,如同重锤,敲打在谢观澜的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无法思考。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棋子,是配角,是被迫卷入的无关者。可如果……如果他才是华成舟所有行动的核心,是他偏执情感的源头,是他沉重人生中唯一的光……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单纯的恨意和疏离要复杂、沉重得多。
“谢观澜,”苏尽染看着他眼中剧烈翻涌的震惊、茫然、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最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替他说好话,洗白他那些偏执、强硬、甚至可能伤害到你的手段。他也无需我来洗白。我只是觉得,作为这一切风暴的中心,你有权利知道这部分被隐藏起来的情感真相。至于知道之后,是选择继续远离,还是尝试去理解,或者别的什么……那是你的自由。”
她说完,利落地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职业套装的裙摆,瞬间又恢复了那个在商场上精明干练、雷厉风行的COO姿态,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多了一份经历情感淬炼后的通透与洒脱。
“我会继续留在星海,”她看着谢观澜,语气公事公办,却带着明确的界限,“做好我分内的运营工作,但仅限于工作层面。其他的,与我再无瓜葛。”
她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走向门口,在手触碰到门把手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寂静的会议室:
“另外,关于你导师,也就是我父亲的事,我很抱歉,没能更早看清这些。但请你也相信,成舟他……内心深处背负的东西,远比我们任何人看到的、想象的都要沉重和复杂得多。或许,在追寻真相的路上,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卸下部分枷锁,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去看清事件的全部面貌,而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或者被片面的信息引导。”
“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谢观澜一个人,和他面前那杯早已凉透、不再有一丝热气的咖啡,如同他此刻冰冷外表下,却早已沸腾混乱的内心。
苏尽染的话,言犹在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最精准的坐标,将他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汹涌的的情感漩涡。
“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
“他害怕你再次消失……”
“他内心深处背负的东西……”
“你有权利知道……”
“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暗示,所有的矛盾与挣扎,在华成舟的U盘证据和苏尽染此刻的坦诚之言双重冲击下,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却更加令人心潮澎湃、无法平静的解释方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利用的工具,是别人故事里无足轻重的配角,是被迫卷入恩怨的牺牲品。
可如果……如果他才是华成舟所有偏执与算计、所有强硬与挽留的最终中心呢?如果他才是那个男人沉重人生中,唯一不变的守望与精神寄托呢?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轻松和解脱,而是更加沉重、更加混乱、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击。恨意失去了根基,冷漠变成了脆弱的伪装,而一种他不敢深究、不愿面对的复杂情感,正悄然滋生。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继续用冷漠和疏离来武装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那个名为“华成舟”的、充斥着秘密、偏执与沉重情感的巨大漩涡,似乎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也无法再忽视的力量,将他拖向一个未知的、却再也无法逃避的深渊。他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汹涌的暗流,而身后……或许不再是绝路?
就在谢观澜心乱如麻,大脑被苏尽染带来的信息风暴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无法正常思考,更无法消化这情感真相的冰山一角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急促而尖锐地震动起来,打破了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有些机械地、反应迟缓地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研发中心安全主管”的名字。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安全主管前所未有的、带着明显惊慌和紧张的声音,语速快得几乎连成一片:“谢博士!不好了!出大事了!我们监测到有不明来源的高强度、多维度网络攻击,正在集中火力,试图突破‘天枢’核心数据库的最后一道防火墙!对方手段非常高明且诡异,像是……像是极其了解我们的防御体系,有备而来!我们的常规防御措施几乎失效,备用方案也撑不了太久了!我们……我们快顶不住了!”
谢观澜的脸色骤然剧变,所有的混乱思绪在千分之一秒内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彻底驱散!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为动作过猛,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马上到!”他对着电话低吼一声,甚至来不及挂断,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和那个记载着秘密的U盘,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会议室!
就在情感真相似乎要浮出水面,在他心中引发剧烈地震的时刻,外部的、蓄谋已久的最大危机,却抢先一步,以最凶猛的方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