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之外 第13章 心成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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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观澜的辞职邮件，像一颗投入深水炸弹，在星海科技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余震不断。

核心算法“观澜”刚刚取得突破性进展，被誉为项目灵魂的首席科学家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宣布退出，理由栏空空如也，只留下程式化的告别。项目组内部人心惶惶，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如同暗流般悄然蔓延。有人说谢观澜是被竞争对手高薪挖走，有人说他身体抱恙无法支撑高强度工作，更有人隐晦地提及他与总裁华成舟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时而紧张时而微妙的关系。

失去了谢观澜这个理论核心与技术灵魂，“天枢”的后续研发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那些精妙的、只有他才能完全理解和驾驭的算法逻辑，变成了工程师们面前艰涩难懂的天书。推进速度明显迟滞，甚至在几个关键节点的论证和参数校准上，彻底陷入了僵局。华丽的项目外壳下，内核的运转已经变得磕磕绊绊。

项目，事实上陷入了停摆状态。

华成舟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将整座城市翻了个底朝天。车站、机场、各大酒店连锁系统、甚至谢观澜曾经偶尔提及过的、可能去的每一个偏僻角落，都布满了他的眼线。监控网络被调动，关系网被发动，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

然而，谢观澜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太了解如何隐藏自己了。一个曾经顶尖的天体物理学家，拥有着极强的逻辑思维、缜密的计划和反侦察意识。当他铁了心要躲开一个人，切断所有过往联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般潜伏起来时，即使是以华成舟的能量，也如同用巨网去打捞一缕青烟，徒劳无功。

寻找无果让华成舟的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暴躁易怒。总裁办公室里的低气压几乎能凝结成冰，每一次敲门声都让外面的秘书心惊胆战。所有进去汇报工作的高管都战战兢兢，如同在雷区行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这头明显处于失控边缘的雄狮。文件被扫落在地、杯子被砸碎的声音，偶尔会穿透厚重的门板传出来，昭示着主人濒临极限的焦躁。

苏尽染看着华成舟眼下的浓重乌青和日渐冷硬、仿佛覆盖着一层寒霜的侧脸轮廓，几次欲言又止。她尝试过温言劝解，试图用过往的情分让他稍微平静，但每次刚提起关于“谢观澜”或者“放松一下”的话头，就会被华成舟用极其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警告意味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打断。

“做好你分内的事。”这是他唯一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回应，像一把冰锥，刺得苏尽染心生寒意。

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华成舟对谢观澜的执着，那种近乎偏执的寻找和因此而产生的巨大情绪波动，似乎远远超出了对一个重要员工、甚至对一个天才科学家的范畴。这种失控，这种前所未有的失态，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也让她心底那点朦胧而持续了多年的情愫，在现实的冰冷面前，变得更加苦涩难言。

而此刻的谢观澜，正藏身于城市边缘一个鱼龙混杂、烟雾缭绕的小网吧最阴暗的角落里。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键盘油腻粘手。他重新买了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用仅剩的现金支付着按小时计费的上网费用，像一株见不得光的植物，蜷缩在这片肮脏的土壤里。

他每天只上线很短的时间，像完成某种仪式，又像是无法克制的自虐。他查阅一些公开的学术动态，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搜索着星海科技相关的新闻。

当他看到财经版块开始零星出现关于“星海科技核心项目疑似受阻”、“‘天枢计划’前景蒙上阴影，股价承压”的报道时，心中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意，也没有丝毫的担忧，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万物终结后的麻木。

看，他果然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与否，最多只是让华成舟精心布局的商业版图出现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让那个庞大机器的某个齿轮暂时卡顿，仅此而已。对于华成舟和苏尽染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来说，他谢观澜终究只是个意外的插曲，一个用完了就可以随意丢弃、甚至需要被清除痕迹的工具。他的痛苦，他的真心，他那些可笑的挣扎和残存的期待，在冰冷的商业逻辑和既定的事实面前，轻如鸿毛。

他关掉网页，靠在肮脏破旧的电脑椅背上，闭上了干涩的眼睛。网吧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高原的风雪，飞机上那个带着冷冽气息却异常安稳的怀抱，办公室里步步紧逼的对峙，医务室里守候在床前的模糊身影，还有那深夜走廊里，苏尽染那句如同最终审判般刺耳的话语……无数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碰撞，最后都定格在华成舟那双深邃的眼睛上——时而深沉如海，时而冷酷如冰，时而……带着他曾经误以为是真实、如今看来不过是更高明演技的复杂情绪。

“三番纠缠，一诺既定……”

那该死的预言，似乎依旧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应验着。只是这“纠缠”，带来的不是宿命的归属与温暖，而是将他拖入深渊、最终心成灰烬的劫难。

他想，这样也好。

彻底断了念想，彻底离开那个名为“华成舟”的巨大漩涡。身体的疲惫和心灵的枯竭，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或许，他真的可以尝试着，去忘记那片曾经寄托了所有梦想的星空，忘记那个让他爱恨交织、最终彻底心死的人。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彻底切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用最后一点钱买一张随机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时——或许是命运弄人，或许是某种潜意识的驱使，他鬼使神差地，再次登录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需要特殊邀请码和层层验证才能访问的学术论坛匿名版块。

这里聚集着世界各地顶尖的、同时也是最离经叛道的科学家和情报贩子。而就在版块首页，一条刚刚发布不久、却被迅速顶到热帖并标记了“爆”字的匿名爆料，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猛地劈入了他的视野！

发帖人使用了最高级别的匿名保护，但帖子内容却石破天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和阴谋的气息！

帖子直指三年前那场震惊世界的“深空之门”事故！爆料声称，发帖人手中握有确凿的、尚未公开的证据链，证明“深空之门”的失联绝非官方结论所说的“技术故障”或“指挥链判断失误”，而是源于某个新兴的商业航天巨头，为了抢先占据并垄断某个极其宝贵的深空探测频段资源，进行的一次极其激进的、“非对称性定向能干扰”的非法测试！该测试产生的未知能量残留，意外干扰甚至覆盖了“深空之门”的关键通信与导航信号！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帖子指出，根据内部数据比对，三年前那次干扰的残留信号特征，与目前“天枢”计划全力探测的目标星域——即“深空之门”失联区域——所捕获到的某种无法解释的异常背景信号，高度吻合！

爆料虽然没有直接点名道姓，但所有的线索、时间点、技术描述、商业动机……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尖锐而清晰地，指向了迅速崛起于三年前、并以争夺深空资源为首要目标的——星海科技！或者说，指向了三年前与“深空之门”项目存在直接竞争关系、并在此后迅速接收了“深空之门”部分遗产的……华成舟！

谢观澜握着鼠标的手，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将他刚刚筑起的、脆弱的麻木外壳瞬间击得粉碎！刚刚死寂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一块万钧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撕裂！

如果……如果这爆料是真的……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华成舟，这个他曾经……不，甚至此刻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仍在隐隐作痛的人，这个口口声声要探索星空、继承苏明山遗志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间接导致“深空之门”失联、导致苏明山老师死亡、导致他谢观澜人生轨迹彻底崩塌的……元凶之一？！

而他如此执着于“天枢”，执着于那片星域，执着于把他这个“深空之门”的前首席绑在身边，难道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才华和救赎，而是为了……近距离监控、利用他的知识来完善干扰后的探测、甚至是为了在必要时，让他这个最了解内情的人闭嘴，从而彻底掩盖真相？！他所有的“帮助”、“逼迫”、“纠缠”，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了掩盖血腥原罪的庞大骗局？！

一股比之前被当作工具更加冰冷、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作呕的寒意，如同来自地狱的阴风，瞬间将他彻底吞噬，冻僵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呼吸！

他之前的那些心痛、那些挣扎、那些因为华成舟偶尔流露出的、与他冷酷商人形象不符的“不同”而产生的动摇和自欺欺人的期待……在这一刻，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多么彻头彻尾的愚蠢！

他像个傻子一样，在一个可能是杀师仇人、毁掉他一生梦想的元凶面前，暴露了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软肋，甚至还曾……可耻地、无法控制地，对那个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深刻的情感依赖！

强烈的自我厌恶和一种被彻底玷污、愚弄的屈辱感，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谢观澜被这恐怖到极致的猜测震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之际——

他新买的那个廉价、外壳粗糙的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这嘈杂的网吧里并不突出，却像丧钟一样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心脏狂跳，速度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死死盯着那串号码，仿佛盯着一条毒蛇。迟疑了十几秒，在铃声固执地响彻第二遍时，他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沉默或陌生声音，而是华成舟那位首席特助，那个永远冷静、高效、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男人，熟悉而平稳的声线：

“谢博士，晚上好。”

特助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洞悉他的一切行踪，知道他藏在哪个阴暗的角落，知道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华总想见您。”特助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关于……您在某个论坛上看到的不实谣言，他认为有必要，也与您进行一次面对面的澄清。”

对方甚至没有绕任何圈子，直接点明了他最大的惊骇来源！

“地点在……”特助报出了一个地址，是城外山顶一处僻静的观景台，那里视野开阔，人迹罕至，尤其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华成舟！

他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他？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只是像猫捉老鼠一样，冷眼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和躲藏？而现在，因为这条突如其来的爆料，他决定不再等待，要亲自出面了？

这是要摊牌？是要用更强大的力量让他闭嘴？还是……这又是一次更精密、更冷酷的算计，试图用新的谎言，来掩盖那个可能更加血腥的真相？

去，还是不去？

面对，还是再次逃离？

谢观澜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他脸色苍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脑海中各种念头疯狂交战，恐惧、怀疑、一丝残存的不甘和想要知道真相的强烈渴望，像野草般在荒芜的心田里疯狂燃烧、互相撕扯。

那片星空，那个人，那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再次向他笼罩而来。而他，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