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得如同墓穴的房间里,是唯一的光源,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暖意,像一枚摇曳在幽冥河畔的鬼火,幽幽地映照着谢观澜毫无血色的脸。那光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瘦削而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屏幕上,那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更烙印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谢观澜,开门。或者,我让你永远也见不到‘深空之门’的完整数据。」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他最柔软、最无法设防的痛处。看啊,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撕下了最后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冰冷坚硬的、属于商人和掠夺者的内核——威胁。如此直白,如此不容置疑。用他唯一的软肋,他灵魂深处最偏执的念想,来逼迫他打开这扇门,逼迫他再次面对这个让他遍体鳞伤的人。
为了苏尽染,为了她那个陨落的父亲,华成舟果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可以亲手将他谢观澜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踩在脚下。
一股掺杂着巨大失望、蚀骨屈辱和彻底心死的凉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从他脊椎深处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不到愤怒了,愤怒需要力气,需要还在跳动的心,而他只觉得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连蜷缩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任由那冰冷的电子光,像刑具一样拷问着他苍白的脸。
门外,那个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耐心似乎终于告罄。规律而带着某种不容抗拒意味的敲门声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然而,这寂静仅仅持续了几秒,便被另一种更令人绝望的声音打破——钥匙插入锁孔的、清晰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咔…嗒…”
这声音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缓慢地锯开谢观澜的神经。他居然……连他这间廉价出租屋的钥匙都有?是啊,他有什么是华成舟得不到的呢?金钱、权势、乃至他人家门的钥匙。自己这方寸之地,这自以为是的、最后的避风港,在对方眼中,恐怕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基地,只是一个可以随时闯入的、囚禁着有用工具的牢笼罢了。
想到这里,谢观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讽刺感涌上心头,连最后那点私人领地被侵犯的本能愤怒,都在这铺天盖地的绝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咔哒。”
门锁彻底弹开的声音,清脆得像某种终结的讯号。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冷空气和一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踏入了这间狭小、昏暗、凌乱,却曾是谢观澜试图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唯一空间。
华成舟站在玄关,如同巡视领地的猎食者,目光锐利而迅速地扫过整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随意堆放的书本,吃剩的泡面桶……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门边地板上,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蜷缩身影上。谢观澜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起,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单薄的肩膀在昏暗光线下难以自抑地微微耸动,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后、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华成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心疼与一种莫名的烦躁。他迈开长腿,走近,然后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齐平。他伸出手,想要去碰触谢观澜那看起来一折即断的肩膀,声音比起短信里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刻意放缓了些许,但依旧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
“谢观澜,起来。我们谈谈。”
“别碰我!”
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秒,谢观澜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低吼,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浑身伤痕累累的困兽,发出的最后警告。他的眼睛红肿不堪,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痛苦、挣扎或是不甘,而是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灰败与冰冷,仿佛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荒芜。
华成舟伸出的手就那样僵硬地悬在了半空。对上那样的眼神,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有些呼吸不畅。
“你到底在闹什么?”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耐,或许是为了掩饰那瞬间的不适,“‘观澜’算法刚刚成功,项目正处于最关键的实测阶段,你……”
“我退出。”
三个字,清晰,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耗尽所有希望与气力的决绝,从谢观澜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中吐出。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后的死寂。
华成舟明显愣住了,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下意识地重复:“你说什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和不确定的神色。
“我说,我退出。”谢观澜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地、摇晃着站起身。由于蹲坐太久,血液不通,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站稳。此刻,他站在这里,第一次以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略带俯视的角度,看着依旧半蹲在地上的华成舟。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泪意的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华总,你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观澜’算法的核心框架已经搭建完成,后续的优化和实地测试,以你手下那些精英工程师的能力,足够应付。我这个……‘工具’,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吧?”
他刻意加重了“工具”两个字,像是在用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自己的心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这该死的、最后的清醒。
“工具?”华成舟的眉头狠狠拧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猛地站起身,周身的气压瞬间变得更低,仿佛连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谁告诉你你是工具?谁允许你这么定义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似乎谢观澜的这种自我贬低,是对他某种认知的冒犯。
“还需要谁告诉吗?”谢观澜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能将所有光线都吸进去,“华成舟,我不是傻子,我只是……以前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相信。”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里破碎的颤音,“你费尽心思,把我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挖出来,弄进万众瞩目的‘天枢’,给我资源,给我看似无限的包容……你真的只是看重我这点所谓的‘才华’?还是因为,只有我,这个‘深空之门’项目的前任首席设计师,才是帮你查明苏明山老师真正死因、替你讨好苏尽染的最佳人选?最锋利的那把刀?”
华成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积郁的乌云:“你胡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厉色。
“我胡说?”谢观澜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轻笑了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嘲,笑声牵动了他干涩的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角再次渗出生理性的泪水,“我亲耳听到的!就在你办公室门口!苏尽染亲口对你说的——‘成舟,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父亲’!华成舟,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还要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到什么时候?!”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积压了一天的、不,是积压了数月的绝望、猜疑、不敢深想的恐惧和那该死的、无法彻底掐灭的微弱期待,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但这宣泄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无力感和空洞,仿佛连灵魂都被抽走了。
华成舟死死地盯着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用极大的力量克制着什么。他眸色深沉如暴风雨前翻滚的海面,里面翻涌着震惊、被质问的怒火,以及一丝……一闪而过的、被误解的愠怒?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有无数解释的话语即将冲口而出,但最终,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化作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死死地堵住了他的喉咙。所有的话语最终卡在那里,化作了一声压抑的、带着某种无力感的低吼:“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你告诉我啊!”谢观澜逼上前一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滑过他苍白冰冷的脸颊,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固执地、死死地盯着华成舟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深邃的瞳孔,看穿他灵魂最真实的模样,“除了这个理由,你还有什么理由,对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只剩下点可怜执念的‘废人’如此‘执着’?一次次地出现,一次次地纠缠,一次次地用你那套逻辑来逼迫我、‘拯救’我?!甚至到了现在,不惜用我最在意的、视为半条命的数据来威胁我开门?!华成舟,你的戏,到底还要做给谁看?!是做给我这个傻子看,还是做给你自己那颗为了苏家父女可以牺牲一切的、忠诚的心看?!”
他的质问,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不仅狠狠地捅向华成舟,也同时在他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翻搅。每说出一句,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更冷一分,那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火苗,就在这残酷的自我凌迟中,一点点地熄灭,最终化为冰冷的灰烬。
华成舟看着他彻底崩溃流泪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光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总是运筹帷幄、洞悉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无措和慌乱的情绪。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是他脸上那冰冷的泪痕,想要将其擦去,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刺眼的绝望。
“别碰我!”谢观澜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用手背胡乱地、几乎是凶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那破碎的颤音平静下来,但效果甚微,“华总,到此为止吧。‘天枢计划’,我不会再参与。违约金,我会按照合同规定,一分不少地赔偿给你。从今以后……”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几个字,“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他说完,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华成舟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那好不容易筑起的、脆弱的防线彻底崩塌。他走向卧室,那个他仅有的私人空间,开始机械地、快速地动作。他将几件简单的衣物,那台跟随他多年的旧笔记本电脑,以及几本关于天体物理的、边角都磨破了的专业书籍,一股脑地塞进那个半旧的行李箱里。他的动作很快,甚至有些粗暴,像是在逃离什么瘟疫源。
“谢观澜!”华成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咬牙的压抑,那声音里除了愤怒,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你能就这么退出?‘天枢’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谢观澜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动作微微一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他没有回头,背对着那个让他心死的男人,只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彻底放下后的漠然:
“那就试试看吧,华总。看看你还能用什么方法……留住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
金钱?威胁?还是更多的谎言?对于一个心成灰烬的人而言,这些都失去了意义。
他直起身,拉起沉重的行李箱,滑轮在地板上发出咕噜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一步一步,绕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在客厅中央的华成舟,没有一丝犹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曾经短暂承载过他卑微安宁、此刻却只剩下冰冷与背叛回忆的出租屋。
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
“砰”的一声轻响,并不沉重,却像一道无形的闸刀,骤然落下,干脆利落地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内,华成舟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要将其烧穿。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是愤怒?是挫败?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名为失去的恐慌?最终,所有这些情绪化作一股狂暴的力量,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雪白的墙皮簌簌落下。
门外,谢观澜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头。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映在他空洞的瞳孔里,却点燃不起任何光彩。他像一个被抽走了引线的木偶,像一缕无处依附、随风飘荡的孤魂。喧嚣的城市与他无关,世界的热闹都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
他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最廉价的旅馆住下,房间狭窄而潮湿,带着一股霉味。他坐在吱呀作响的床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不稳定的公共网络,然后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开始撰写辞职邮件。措辞严谨、程式化,没有一丝个人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发送,抄送法务部。做完这一切,他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抠出了手机里的SIM卡,那枚连接着他与华成舟、与“天枢”、与过去所有纠葛的小小芯片。他将其扔进垃圾桶,如同抛弃一段腐烂的过往。
他以为自己会哭,会崩溃,会痛不欲生。但没有。他只是觉得空,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他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一夜无眠。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那封邮件发出后的半小时,星海科技顶楼,那间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繁华夜景的总裁办公室内,传来一阵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巨大而刺耳的声响。紧接着,是华成舟对着电话那头发出的、压抑着狂暴怒火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找!给我去找!就算把这座城市翻过来,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命令下达了,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与怒火。但城市那么大,人心那么远,一个刻意想要消失的人,又该如何去寻找?
夜色深沉,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光影,也吞噬了一场无声的、彻底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