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雨水滑过唇角,谢观澜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那扇朱漆剥落、布满岁月裂纹的古老木门上。
门扉触手冰冷,湿滑,却奇异地将门外暴雨的喧嚣隔绝了大半,仿佛一步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座位于城市边缘,据说早已荒废,只在老一辈人口中偶尔提及的“无妄寺”?
是了,是混乱中下意识的逃离。图书馆不能待,公寓不想回,华成舟的话像鬼魅般在耳边缠绕。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绝对陌生的地方,来安放这颗几乎要炸裂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他用力一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雨幕中格外刺耳,仿佛惊扰了某个沉睡的古老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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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是从天上直接倾倒下来,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灰蒙蒙的网。谢观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城郊小路上,单薄的外套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像第二层冰冷的皮肤,不断汲取着他体内本就不多的热量。刺骨的寒意一阵阵袭来,但他却几乎感觉不到,因为内心的翻江倒海、那种被强行从自我封闭中拽出、暴露在未知与威胁下的恐慌与愤怒,远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加酷烈。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逃离危险的本能,浑浑噩噩地冲出了图书馆,逃离那个刚刚被华成舟的气息和话语侵染的空间。城市的灯火在滂沱大雨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找不到出口的心绪。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一个华成舟的触角暂时无法延伸到的缝隙,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让那被尖锐话语刺伤的痛苦和那份因对方强势出现而产生的、荒谬而不受控制的悸动,慢慢冷却、平息。
然后,在雨幕和渐浓的暮色交织成的混沌视野里,他看到了它。
在城市与荒野模糊的交界处,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山丘的半腰,一片黑沉沉的、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建筑轮廓,沉默而固执地矗立着。飞檐翘角,勾勒出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意森然,与周围偶尔闪过的、现代化的路灯和远处高楼的光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诡异的对比。
无妄寺。
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跳入他的脑海。是小时候,夏夜的庭院里,摇着蒲扇的祖父,在讲述那些志怪传奇时,偶尔提及的。一座据说建于前朝,香火早已寥落,几乎只存在于老一辈人口耳相传中的荒僻古刹。
无妄……无妄之灾么?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然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来自命运深处的牵引,他的脚步在泥泞中停顿了片刻,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条被疯长的荒草和湿滑苔藓半掩着的、通往山门的青石台阶。雨水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细流,顺着石阶的缝隙匆匆淌下,使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需要用手扶着旁边湿冷的石壁或树干才能稳住身形。但他却走得异常坚定,仿佛那寺庙幽深的、被风雨笼罩的入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强烈地召唤着他,吸引着他这颗无处安放的、饱受煎熬的灵魂。
终于,他喘息着站在了那扇巨大的、饱经风霜的朱漆木门前。油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布满细微裂纹的木纹,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沟壑。门环是两只锈迹斑斑的狻猊,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张着口。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按在了冰冷湿滑的门板上。一瞬间,门外暴雨的喧嚣似乎真的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被过滤后的回响。这门,仿佛真的是两个世界的界限。
他不再犹豫,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嘶哑、仿佛承载了数百年光阴重量的摩擦声,尖锐地划破了山间相对寂静的雨幕,格外刺耳,仿佛真的惊扰了某个在此地沉睡已久的、古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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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是一个与门外那个冰冷、混乱、充满压迫感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
雨声在这里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是被一层无形的、柔软的屏障所吸收、过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沉静而苍老的气息——是陈年老木在潮湿环境中散发出的、略带霉味的沉香,是残余的、不知多少年前点燃的香火气息,混合着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和青苔特有的、带着生命力的清新土腥味。这是一种能让躁动的心跳不由自主放缓的味道。
院子并不大,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缝隙里挤满了茂密的、在雨水滋润下绿得几乎要滴出油来的青苔。院子中央,一棵巨大的、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风雨的古银杏树,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撑开它已然稀疏了许多的、金黄色的华盖。叶片被雨水和风打落了大半,厚厚地铺了一地,形成了一条奢华而寂寥的、通往正殿的金色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这里安静得可怕,除了雨水敲打着银杏残叶和古老屋檐发出的、富有韵律的“沙沙”声,再无其他任何世俗的声响。仿佛时光在这里刻意放慢了脚步,甚至已然凝固,将所有的烦恼、挣扎和不堪,都温柔而又坚决地隔绝在了那扇木门之外。
谢观澜浑身湿透,像一只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猫,狼狈地站在廊檐下,茫然地环顾着四周。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苍白的脸颊、单薄的外套衣角,不断地滴落下来,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迅速汇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明晃晃的水渍。他与这里古朴、宁静、超然物外的氛围,形成了如此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正殿的门紧闭着,从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亮,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只沉睡巨兽闭合的眼。他像一个不小心误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境的旅人,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需要停下来,需要喘息,需要这片绝对的寂静,来冷却他几乎要沸腾的大脑和那颗被各种情绪撕扯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施主。”
一个清亮、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未变声孩童特有的稚气嗓音,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侧响起。
谢观澜悚然一惊,心脏猛地收缩,几乎是触电般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僧衣、看年纪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投下的那片阴影里,仿佛他本就一直站在那里,与阴影融为一体。小沙弥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枝捆扎成的扫帚,正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潭幽深无比、映不出丝毫波澜的古井,里面没有这个年纪孩童应有的天真与好奇,也没有出家人常见的悲悯与温和,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洞悉世事的澄澈与近乎冷酷的平静。
这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污秽与挣扎,让谢观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和坚持,在这个小沙弥面前,都变得透明而可笑。
“小……小师父。”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因为之前在图书馆的嘶吼、寒冷和此刻的紧张而显得异常干涩沙哑,“雨太大,贸然闯入,想……想避一避雨。”他下意识地找了一个蹩脚的、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
小沙弥没有说话,只是依旧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能轻易穿透他湿透的衣衫,直视他内心所有的混乱、痛苦、迷茫与那份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过了足足有十几秒,就在谢观澜几乎要被这近乎实质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想要转身逃离时,小沙弥才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缘来则聚,缘散则离。施主能在此刻来到无妄寺,便是缘分。”
他的话带着机锋,简单却玄奥,让本就心绪不宁的谢观澜更加无所适从,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清澈得过分、也锐利得过分目光,狼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泞、还在不断滴水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小沙弥却不再看他,转而开始慢悠悠地、极其专注地清扫起廊下偶尔被风吹进来的几片湿漉漉的金黄色银杏落叶。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浑然天成的韵律,手臂的摆动,扫帚与地面摩擦的轻微“沙沙”声,都与这庭院里的雨声、风声,以及这座古寺本身沉静的氛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他本就是这景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这古老时空里一个恒定的音符。
谢观澜无力地靠在冰凉粗糙的廊柱上,借着头顶廊檐投下的一小片干燥区域,看着小沙弥一下下专注扫地的背影,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平复下来。但华成舟那张冷峻的脸,他那双深邃难测、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睛,他那些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的话语——“你不是废人”、“异常数据”、“天枢需要你”……还有那份强行加诸于他身上的、名为“合作”的枷锁,这一切都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地盘旋、冲撞,挥之不去。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找上我?
那个“天枢计划”究竟是什么?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图谋?
“深空之门”的真相……难道真的不像事故报告写的那么简单?真的还有另一种被掩盖的可能?
无数的疑问,像是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水草,从黑暗的深渊中生长出来,将他越缠越紧,几乎要拖入窒息的深渊。
“心有所惑,故而纷扰。”
小沙弥清洌洌的声音,如同山间突然投入静潭的石子,再次突兀地响起。他没有看谢观澜,依旧背对着他,专注地清扫着那片似乎永远也扫不尽的落叶,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他无意识的自言自语。
谢观澜浑身剧烈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目光骇然地看向那个瘦小的、灰色的背影。他……他怎么知道?!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惊悸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小沙弥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缓缓停下动作,转过身来。那双过于清澈、过于平静的眼睛,再次毫无阻碍地对上谢观澜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悲悯,也不喜悦,就像一尊雕刻精美的玉像,完美却缺乏人间的温度。
“施主眉宇间凝聚着散不开的郁结,步履沉重犹疑,周身气息紊乱如麻。”小沙弥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敲打在谢观澜的心上,“可是遇到了难解的困局,关乎过往,亦关乎未来?”
谢观澜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个看似年幼、身份低微的小沙弥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衣衫、**裸地站在寒风中的孩子,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御、所有的伪装,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一种莫名的、近乎倾诉的冲动,在他胸腔里剧烈地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他积压了三年的所有苦闷、委屈、不甘和绝望,都和盘托出。
但他终究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将那股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苦涩到极致的叹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些事……或许本就无解。人力……有时尽。”
“世间事,看似无解,只因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小沙弥朝他走近了两步,仰起头,那双仿佛能映照前世今生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谢观澜此刻苍白、狼狈、写满无助与迷茫的脸,“就如同施主此刻,身陷波澜,目之所及皆是惊涛骇浪,只觉灭顶之灾将至,却忘了……”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自己本是可以‘观澜’之人。”
“观澜”!
这两个字,像两道骤然劈开厚重乌云的闪电,携带着震耳欲聋的雷鸣,猛地炸响在谢观澜混沌一片的脑海深处!这不是普通的话语,这是他名字的寓意!是已故的祖父,那位饱读诗书的老学者,对他一生最殷切的期望与赠言!除了至亲与亦师亦父的苏明山,这世上,几乎无人会知晓,更无人会在此刻、此地,用这样一种方式,如此刻意而精准地提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骇与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以惊人的速度急速攀升,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明显的颤抖,连指尖都在发冷。
小沙弥却没有回答他这近乎失态的追问,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那双过于澄澈的眼睛仿佛越过了他,望向了冥冥之中某个不可知的存在,在倾听着某种凡人无法感知的启示。然后,他用一种吟诵般的、空灵得不似人间凡音的语调,缓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念道:
“观澜者,非为澜所困;”
第一句出口,谢观澜如遭雷击,浑身僵直,动弹不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成舟者,非为水所载;”
第二句,让他心脏疯狂擂动,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畔嗡嗡作响!成舟!华成舟! 这个名字,这个人,竟然也出现在了这神秘的谶语之中?!
“尽染者,非为色所迷。”
第三句,苏尽染?! 连她也……小沙弥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清晰地看到了他命运丝线与这两个人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紧密纠缠。
小沙弥的话语微微停顿,看着谢观澜脸上那惊骇欲绝、仿佛世界观都被颠覆的表情,然后,用一种宣告命运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缓缓念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箴言:
“三番纠缠,一诺既定。”
“星图乍现,宿命方归。”
四句偈子,如同四道来自九天之上的、携带着无尽玄奥与威能的雷霆,一字一句,携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劈落在谢观澜毫无防备的心湖之上,瞬间激起滔天巨浪!每一个字,每一组词,似乎都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天机,与他当下进退维谷的处境、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与他毕生追求并因此跌落谷底又似乎看到一丝微光的星辰事业,产生了惊人而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契合!
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那根冰冷坚硬、布满岁月痕迹的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他此刻心底翻涌起的、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惊悚与寒意!
“你……你到底是谁?!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几乎是厉声喝问,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风度,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了调。
小沙弥对于他这近乎失态的质问,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平静地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把半旧的、仿佛与他相伴了许久的竹扫帚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轨迹的预言,真的只是他随口念出的一句寻常佛号,寻常得如同呼吸。
“贫僧只是寺中一扫地沙弥。”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古井无波,平淡得让人抓狂,“偶有所感,转述于有缘人罢了。施主不必追问,时机到了,一切自然明了。”
“偶有所感?有缘人?”谢观澜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寸寸崩塌,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比任何恐怖故事都更让他心悸,“这不可能!你说的‘观澜’、‘成舟’……这分明是……”
“施主,”小沙弥抬起眼,再次看向他,那澄澈的目光深处,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躁动的安抚力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谶语已出,如何解读,存乎一心。是执着于字面,画地为牢,困囿自身;还是勘破迷雾,得见真章,明了本心,皆在施主一念之间。”
说完,小沙弥不再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重新拿起那把半旧的扫帚,转过身,开始一下,又一下,极其专注地、心无旁骛地清扫起廊下那似乎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和偶尔溅入的雨水。他的身影在庭院愈发昏暗的光线下,渐渐变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仿佛随时会融入这古寺苍茫的背景之中,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消散在时光里。
谢观澜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维和能力都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那四句谶语,却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又如同最神秘的启示,在他空旷的脑海里疯狂地回荡、碰撞、交织,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挥之不去。
“观澜者,非为澜所困……”——是在告诉他,不要被“深空之门”那场巨大的波澜困死,要跳出局外,去“观”,去理解,甚至去驾驭吗?
“成舟者,非为水所载……”——华成舟那艘“舟”,航行并非为了借他这“水”之力?那他的动力源泉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尽染者,非为色所迷……”——苏尽染……她身处繁华,周旋其中,又会被什么所“迷”?她的角色是什么?
“三番纠缠……一诺既定……星图乍现……宿命方归……”
这后面的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沉重而古老的钥匙,似乎对应着一扇扇通往未知命运的门户,又像是一个个冰冷的、早已铸就的枷锁,清晰地预示着他未来道路的坎坷、艰险与那不可抗拒的、早已写定的终局。
华成舟的强势出现,异常数据的致命诱惑,如今再加上这来历不明、却精准恐怖到令人发指的预言……这一切,难道真的都只是巧合?
还是说,从他心神失守、鬼使神差地推开这扇古老寺门开始,他就已经身不由己地踏入了一张早已为他精心编织好的、巨大而恢弘的命运之网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抗拒,都不过是这网中注定上演的戏码?
雨,不知在何时,渐渐小了些,从之前倾盆如注的狂暴,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绵密而冰冷的丝线,缠绕着暮色,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之中。
谢观澜却觉得,那冰冷的雨水,早已渗透了他的衣衫,浸透了他的皮肤,冻结了他的血液,甚至,连他的灵魂,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命运深处的、不容抗拒的寒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离开无妄寺的。
当他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回头望向那扇在暮色与雨丝中沉默矗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朱漆木门时,有一种强烈的恍如隔世之感。
来时的心烦意乱、愤怒不甘,此刻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巨大惊悸、无边茫然和一丝被无形命运之手扼住喉咙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所取代。
那四句谶语,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带着焦糊气息地,刻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在苍茫暮色中静默的古寺轮廓,转身,步履蹒跚地融入山下那片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的、属于人间的灯火之中。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踏入无妄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地、 irrevocably 地不一样了。
回到那个冰冷、空洞、毫无生气的出租屋公寓,谢观澜彻夜未眠。窗外城市的霓虹无法驱散他心底的寒意,那四句谶语和华成舟的脸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几乎要将他逼疯。第二天清晨,他顶着浓重的、如同烟熏妆般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如同游魂般提前来到图书馆,渴望在熟悉的书卷气息中寻找一丝可怜的慰藉与平静。然而,就在他办公桌那摊开着未修复完的星图残卷的显眼位置,一个纯黑色的、质地坚硬、封面简洁地烙印着星海科技徽标的文件夹,正安静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躺在那里。旁边,还配套放着一把崭新的、闪烁着黄铜冷光的钥匙。谢观澜的手指猛地收紧,呼吸一滞。他几乎是屏着息,翻开文件夹的扉页,上面,是华成舟那熟悉而凌厉、仿佛带着金石之音的笔迹:「‘天枢计划’核心数据摘要,及你在市中心的公寓钥匙。搬过去,这是合同条款。」那冰冷的钥匙硌得他掌心生疼,那锐利的字迹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华成舟下达这条命令时,那副居高临下、掌控一切、不容置疑的冷峻神情。合作的白纸黑字尚未干透,第一场“纠缠”的序幕,却已由对方以如此强势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