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云端细语
西北的夜,深沉而旷远。晚上九点多,戈壁滩上空的天幕才彻底沉入墨蓝,稀疏却格外明亮的星子钉在天鹅绒般的背景上。
卿湫然刚结束一个长达数小时的故障模拟分析会。眼球因长时间紧盯屏幕而布满血丝,高强度脑力劳动后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漫上。他捏了捏鼻梁,指尖无意识地快速轻敲了几下桌面,仿佛还在复盘数据流中的某个异常波动。
桌角的私人手机屏幕亮起,没有铃声,只有设定的特定振动模式轻响了一声。
发信人:沈伊颜。
内容:「还在忙吗?天空,晴了吗?」配了一张她工作室窗外的夜景照片,一角露出绣绷的轮廓。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和图片上停留了几秒。紧绷的神经像是被一种极其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微微松弛下来。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刚放下针线,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望向窗外时想到了他。
他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又快速扫过日程表上明天凌晨需要跟进的几个数据节点。略一沉吟,修长的手指敲击回复。
「刚结束。晴了。」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方便视频吗?十分钟。」
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对她来说不算晚,她的创作常常持续到深夜。但他更需要确认她是否方便。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过来:「好呀~」
一个简单的波浪号,让卿湫然仿佛看到了她含笑的眼睛。他拿起手机,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张略显狭窄的单人沙发旁,稍微调整了一下台灯的角度,让光线不至于太刺眼,然后接通了视频请求。
屏幕亮起,瞬间连接起了相隔两千多公里的两个空间。
沈伊颜的脸庞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她那间堆满丝线、画稿和绣品的工作室,温暖而略显凌乱,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她似乎刚洗过脸,额前的碎发有些微湿,未施粉黛,皮肤在光下透着干净的瓷白,眼神里带着一丝忙碌后的倦意,但更多的是看到他时的明亮笑意。
"刚忙完?"她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温软。
"嗯。"卿湫然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停留了两秒,"你呢?还在绣?"
"没有,刚收针。准备喝杯茶休息一下。"她拿起手边一个白瓷茶杯,对着镜头晃了晃,"碧螺春,要不要给你隔空投送一杯?"
她偶尔会开这样的小玩笑。卿湫然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不了,我这里有好咖啡。"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桌角那个印着航天标志的马克杯,里面的咖啡已经冷透了。
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各自今天的日常。他言简意赅,只说开了会,做了模拟;她则细细碎碎地讲了些创作上的小进展、遇到的色彩难题。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这种日常的、琐碎的分享,对他而言是一种新奇而温暖的体验。
视频里的沈伊颜忽然微微蹙了下眉,身体前倾,凑近屏幕:"你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又没好好休息?"
卿湫然下意识地想避开镜头,但最终还是停住了。"还好。"他顿了顿,试图转移话题,"今天......碰巧看到一个东西,或许你会感兴趣。"
"哦?是什么?"沈伊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卿湫然起身,操作了一下手机摄像头,画面切换成后置镜头。屏幕那端的沈伊颜看到画面一阵晃动,然后稳定下来,对准了他办公桌上一个被小心放置的金属物件。
那是一个碗状或者说钟形的金属部件,不大,但通体散发着一种极致的、近乎完美的银亮光泽,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议,像是一滴被瞬间凝固的水银。
"这是......"沈伊颜好奇地问。
"卫星上一个备用部件的样品,材料是特殊处理的钛合金,"卿湫然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客观,带着介绍精密仪器特有的口吻,"经过十七道手工结合机械的抛光工序,表面粗糙度低于Ra0.01微米,主要用于......"他流畅地报出了一串沈伊颜听不懂的技术参数和功能术语,涉及光学反射和信号传输。
然而沈伊颜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物件的表面吸引住了。因为卿湫然调整了角度,那光洁如镜的曲面,正好将他和她——虽然一个在镜头后,一个在屏幕里——以及办公室顶灯的一部分,扭曲地映照了出来。
两人的脸庞在弧面上变形、拉长,交融又分开,像一幅怪诞又奇妙的抽象画。
"......所以它的表面精度要求极高,任何微小瑕疵都会导致......"卿湫然还在认真地解释其重要性。
"好像一个哈哈镜!"沈伊颜忽然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技术讲解,声音里满是孩子般的新奇与愉悦,"你看,我们两个的样子,好奇特!你的鼻子变得好长,我的眼睛好像眯成一条缝了!真有意思!"
卿湫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显然没预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重新处理这个信息。他原本是想向她展示一种极致的工业之美,一种他领域内追求的"完美",却没想到被她赋予了如此感性和有趣的解读。
"......嗯。"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但紧绷的声线似乎柔和了些许。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移动了一下那个部件,看着镜面上扭曲的影像随之流动变化。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特别的镜子了,"沈伊颜笑着说,语气里没有丝毫对高深科技的隔阂感,只有纯粹的欣赏,"来自星星的哈哈镜。谢谢你给我看这个,卿博士,很有趣。"
她总是这样,能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化解他世界的冰冷坚硬。卿湫然将摄像头切换回来,重新坐回沙发。屏幕上再次出现他的脸,神情似乎比刚才松弛了一些。
"你喜欢就好。"他低声道。
"很喜欢。"沈伊颜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我也给你看个东西。"
她调整了一下手机支架,将摄像头对准了绣绷。绷架上是一块深蓝色的缎子,上面已经用浅金色和银白色的丝线绣出了大致轮廓——那似乎是一只猫,但身上却穿着一套略显萌态的小航天服,头盔抱在怀里,正仰着头,好奇地望着星空。星空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只有疏疏落落的几颗小星星。
"这是......"卿湫然微微挑眉。猫?航天服?这种组合在他的数据库里显得有些陌生。
"给你的。"沈伊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好意思,又有点期待,"上次视频看你那么累,就想绣个小东西给你。嗯......觉得猫比较可爱,又有点像你......"她声音渐小,后面那句"有点像你"几乎含在嘴里。
卿湫然愣了一下。像他?他下意识地想分析一下猫科动物与自身性格特征的关联性,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徒劳的念头。他只是看着那只绣了一半的、穿着航天服的猫,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暖流缓缓蔓延开。
"为什么......绣这个?"他问,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
"就想让你看看嘛,而且......"沈伊颜拿起针,重新穿上一条极细的银线,"你不是说,听着针线声容易睡着吗?今晚要不要再试试?"
她说着,指尖已经动了起来。细长的绣针带着闪亮的丝线,精准地刺入缎面,又从另一侧引出,发出极其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这声音通过高质量的麦克风,清晰地传到卿湫然的耳中。
确实,这声音对他有种奇特的魔力。它不是单调的噪音,而是有着极其细微的节奏和变化——针尖穿透织物时的轻响,丝线被拉动时的摩擦......这一切组合起来,形成了一种类似白噪声的效果,但又远比白噪声更富有"人"的气息,更柔软,更安心。它能有效地覆盖掉他脑海中那些不断盘旋的数据流和故障代码,将他的意识从高度紧张的运算中剥离出来,引向平静。
他靠在沙发里,手机放在耳边,听着那规律的"沙沙"声,看着屏幕里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运针的手指。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动作流畅得如同一种本能的舞蹈。
疲惫感终于战胜了亢奋,如潮水般阵阵涌上。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视野里她的身影和绣绷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唯有那"沙沙"的针线声,像一条温柔而坚韧的线,牵引着他下沉,下沉,沉入一片没有数据干扰、没有压力迫睫的黑暗深海。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
屏幕那端,沈伊颜绣完一小片星域,抬头看向手机,发现屏幕里的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眉心惯常微蹙的纹路舒展开来,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他睡着了。
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变得更加轻柔,生怕惊扰了他。她看着屏幕里他沉睡的侧脸,心尖软得一塌糊涂。这个能修复星辰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找到安心角落的孩子,依赖着她手中这最古老、最纤细的声音入眠。
时间静静流淌。她一边继续绣着那只望向星空的小猫,一边偶尔抬眼看看他。工作室里只有针线声和她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将今晚计划要绣的部分完成。她轻轻放下针线,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再次看向手机。
他依然睡得很沉。
她凑近麦克风,用气声,极轻极轻地说道:"晚安,我的航天员。"
屏幕那端,自然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隐隐传来。
但沈伊颜看到,睡梦中的卿湫然,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将手机更紧地贴向了自己的耳畔,仿佛那不是冰冷的通讯工具,而是世间最动人的安眠曲。
她没有挂断视频。
只是将手机插上电源,调整好角度,确保不会断联。然后,她关掉了工作室的大灯,只留下桌上一盏温暖的小台灯,借着微光,轻轻整理着散落的丝线。
戈壁的寒风偶尔掠过办公楼窗外。而室内,一室静谧,只有云端传来的、细微而规律的针线声,如同最温柔的守护。
于是,戈壁的星辰与江南的丝线,在云端的静默里,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相拥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