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永一路扶着钟肆,去病房的速度很难快起来,但也正好听她讲清楚。钟肆在普通病房看到刚转过来、又正巧醒来的安悟离,但他眼神放空,整个人麻木空洞,和他说话也没有反应,像是灵魂被掏空。
可等庄永终于赶到病房时,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场景。
吵闹声、落地声从病房内响起,推开门,病床两侧两个护士背对着房门,正在压制着什么。雪白的被单无节奏的起伏,像一条离水的鱼。顺着被单向床头方向看,安悟离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露出的另半张脸在抽搐着,口中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一名护士正固定住他输液的手腕,防止针头撕裂血管。另一名护士正用手掌护住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不让他的头再扭动。
安悟离在战栗,灵魂正在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
庄永冲上前,环住他的头,在他耳边注入低沉的安慰:“悟离,我在,我在。”
止不住的战栗在听到熟悉的声音时,出现了半秒停滞。
庄永继续:“是我,我在的。别怕。”
恋人的声音像锚,死死定住他即将飘散的魂。那些在瞳孔里炸裂的恐惧碎片,渐渐沉淀下来。
狂乱的战栗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悲伤。
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无声的、汹涌的淌下,浸湿了庄永肩头。
庄永闭上眼,将同样快要落下的眼泪紧锁。
他的心快要碎了。
安悟离终于睡着了,带着氧气面罩,看不清表情,但露出的眉头仍然皱着。
庄永试了好几次,总是无法抚平那紧皱的眉头。
医生过来检查过了,刚才的发作万幸没有让内出血加重,只是若再来几次,身体的恢复必然受影响。
“大夫,他这个状态是身体原因,还是心理原因?”庄永有自己的猜测,但他想先听听医生的意思。
医生沉吟半晌:“爆炸这种创伤,留下心理阴影、导致惊恐发作是很常见的。有的人是短期内发作,后面逐渐变好。也有的人最初几天和没事儿人一样,但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因为什么契机就会发作。他这个吧……”
庄永蹙眉。
“他这个我说不好。我这边只能治身体上的伤。如果心理真的有伤,你们只能去找心理方面的专业人士了。”
送走医生,庄永回到病房门口站着,钟肆小声对他说:“庄哥,你得回去睡一觉。我在这里守着他就好。”
庄永叹气,拇指和食指合并,在眉间揉搓着。
他不能走。他也睡不着。
“庄哥,师兄救了我一命,我陪他是理所应当。你必须先去休息。你不能这时候垮了。”
她说的没错。庄永需要强迫自己休息。
但是,钟肆的眼神有些闪烁。
她是在赶自己走吗?
再一想,刚才医生提到惊恐发作时,她似乎……想隐瞒什么?
同一个爆炸,钟肆如此镇定,安悟离却惊恐发作,这很有问题。他清楚安悟离是个多么有韧性的人。
可他也记得,跨年那次的火情,安悟离似乎有几分钟像丢了魂一样。
他更记得,在凉夏、在脐带塔上,得知有炸弹时,安悟离的状态同样不对。
三件事连在一起,结论再明显不过。
庄永问钟肆:“我等下就去睡。你先告诉我,他过去有经历过爆炸吗?”
钟肆轻咳一声:“嗯?我没懂你的问题。”
怎么可能没懂。
“我问,悟离以前经历过爆炸吗?”他的语气带上不可忽视的压迫,钟肆咽了咽口水,又偏头想了想:“我还真不清楚。你知道的,我在北美待了几年,中间有段时间和他们沟通都不多,所以也不知道——”
“他们?”
钟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镇静替代:“啊,师兄和其他同学啊。庄哥,说真的,你早上去休息吧,下午再来,那时师兄应该会好一些了。”
钟肆明显在隐瞒。
问题是,她在隐瞒什么,又为什么要向他隐瞒?她明知他是安悟离的恋人,有什么事,连恋人都不能知道?
庄永想起不久前,他刚从贵市结束封闭勘测,回到市区酒店后,在手机里收到的那封邮件。
他现在有权限调取安悟离曾经在系统里的档案。
那份保密级别超出一般系统内工程师,非特别权限不可查看的档案。
庄永打开手机调出邮件,只需要回复确认,他很快就会收到这份档案的完整版。
那里面,会有答案吗?
手指垂在“回复”图标上,他突然犹豫了。
如果安悟离不想让他知道呢?
如果这是他自己想要埋藏的过去,此刻却被庄永翻出来,这是不是一种背叛?
他闭上眼,第一次面临一个选择而不知所措。
因为宁静号的事故,原定去环沙群岛勘测的专家组也中止了行程。
航天领域虽然是纯科学的领域,但人们格外尊重玄学,比如永远不会有人选择在八月发射,因为“七上八下”。
宁静号的爆炸就是个坏兆头,专家组不希望顶着坏兆头去上岛。所以此刻专家组被统一安置在地面上一家不错的酒店,等待后续安排。
可能过几天再去勘测,也可能暂时取消安排。
庄永回到酒店,洗了个澡,清醒很多。
他决定还是回复邮件,要对方发来安悟离的封存档案。
要不是洗了个澡,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要这份档案的初衷,是为了调查宇晶航天的星驰三号在凉夏基地为什么遇到□□威胁。
和此刻安悟离的状态本没有直接关系。
邮件回复之后,他躺在酒店床上,却迟迟无法睡着。
闭上眼,安悟离就出现在脑中。面无血色的他、满脸泪水的他、无声嘶吼的他,每一个他都让庄永心疼,全身的血液仿佛变成玻璃碎渣,随着每一次心跳与想念,扩散至头部、肢体和身体的每个角落,带来一次次尖锐而窒息的刺痛。
在他头痛欲裂之时,手机提示音响起。
【师兄的父亲到医院了。你要是睡不着,可以过来见一下。】钟肆发来的消息。
【十五分钟后到。】庄永立刻跳起来。
他快速换衣,同时琢磨,安悟离的父亲原本说要明天才到,现在却出现在医院,看来他还是担心儿子的。
那为什么过年期间,他完全没看到安悟离和父亲见面或通话,哪怕只是提起他?
带着疑惑,也带着想赶快看到病人、确认他没事的焦急,庄永十分钟就来到病房门口。
门外站着一位男士,他想,这就是安父了。
父子两人五官并无明显相似,但让庄永一眼认定的,是他们脸上都有同一种疏离。
那是在面对不熟的外人时,一种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看似亲切实际排斥的态度。
父子相承。
不,父子俩还是不一样的。庄永见过安悟离真正热情的一面,虽然仍然挂着冷漠的面具。
安父已经从钟肆那里得知大致经过,也了解庄永是救了他们的人。
他向庄永伸出手:“你冒着危险救出悟离,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这是我的名片,今后如果有我能为你做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直觉让庄永暂时不打算和安父走太近,他只是客气了几句,就急着想进病房去看安悟离的情况。
但安父没打算这就放他进去。
“我听医护人员说,昨晚你在ICU门口守了一夜?”安父的语气明显在探究。
庄永措不及防,但很快恢复镇静。安悟离和父亲的关系如何、他的取向是否为父亲知晓甚至支持,这些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庄永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安悟离。
保护的方法,就是模糊事实。
“对。他的伤很让人揪心。医生昨天傍晚说不排除他晚上还会有风险,我认为无论如何得有一个人在医院能照应着。”滴水不漏。
安父摇头:“就算这样,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庄永不说话。
安父却像是下定决心要和庄永长谈,把他请到走廊尽头没有人的地方。
但他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安静了几十秒,像是在斟酌用词。
直到庄永快失去耐心,安父才开口。
“你和悟离的关系很好,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和他之间……不是健康的父子关系。”
庄永保持沉默。
安父苦笑:“我没有借口。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所以也不配有一个把我当父亲的儿子。但是,我虽然没有感情,我仍然是希望他一切都好。你能明白的,对吗?”
庄永只是轻轻点头。
安父仍在继续:“我这个儿子,出了任何事都没想过要找我,总是自己一人承担。就算我想要帮他,他也不会给我机会。你相信吗?如果我今天走进病房,他醒来看到我,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让我离开。”
庄永觉得有点麻烦,这位父亲明显是把自己当作了倾诉对象。但他不想做倾诉对象,他只想哪怕早一秒看到躺在床上的安悟离。
“你和他……”安父看出庄永的态度,便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说下去,只得尽快说到重点,“我也没有资格请你帮我照顾他,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我只想,我只想和你交换联系方式,如果你自己、或者你看到他遇到了事情,请一定想到可以来找我。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力量能借用。可以吗?”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身份地位不低的长辈,此刻用卑微的语气问自己“可以吗”,庄永没有选择,只得点头答应。
他掏出手机,和安父交换了联系方式。
安父又卑微的提出另一个请求。
“我、我想趁他睡着的时候,进去看看他。可以吗?”
又一次“可以吗”。
庄永想了想:“您不需要问我。不论你们二人有什么过去,您都是他的父亲,躺在里面的也都是您的儿子。”
走廊的灯光映在安父眼里,揉成碎片。
庄永陪安父来到病房门口,看着安父进去,关上了门。
他自己在门外靠着墙,呼出一口气。
安父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拿出手机搜索安父的名字,竟然让他搜了出来,一位在前沿科技很有影响力的大学教授。
这样的人,确实可以撬动一些力量。
他正刷着关于安父的报道,手机弹出一条新邮件通知。
他没来得及思考,手指下意识的点开邮件。
是安悟离的封存档案,电子版。
他尚未打开附件的电子版,眼睛却在邮件正文里捕捉到一个名字。
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与安悟离扯上联系的名字。
邮件正文里,是对面好心为他准备的档案关键信息。
其中一行写着:
系统内重大失误:曾作为主要责任人导致严重安全生产事故,直接造成同组工程师宋庄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