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轮乘风破浪,直升机轰鸣而至。
庄永保持抱着安悟离头部的姿势已经二十多分钟了。他一下都不敢动。
生怕一点姿势的变化,会让他再次咳血,或是体内产生新的出血点。
他的目光在安悟离的脸和胸部来回看。
奇怪的是,他的脸并没有表现出严重的伤势。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眉头轻皱。
但他不是睡着,他是陷入昏迷。
庄永看向他的脸,紧盯着鼻子和嘴巴,想要从这里空气的微妙颤动,来看出他的呼吸是否平稳。
继而看向他的胸部,又盯着胸部的起伏,一旦这起伏略有迟滞,庄永的心便如利刃划过。
他抱着安悟离头部的右手,手指搭在他的耳后,一直感受着他的脉搏。
是错觉吗?他的脉搏似乎变得犹豫,庄永好几次都以为没有摸到脉搏。
直升机降下,专业的急救人员分为两组,一组先来帮安悟离稳定状态,人更多的另一组去搬运插着钢管的朱大副。
朱大副先被小心的运上直升机,几乎占满了机舱。幸好安悟离需要的空间不大,足够同样运上去。而钟肆也在最后被抬上直升机。
庄永抬腿也要上去,被急救人员挡住。
“抱歉,没有空间了。”
他看向舱内,确实没有多余的空间。
他多耽误一秒直升机起飞的时间,安悟离就多一份风险。
他退后让开,直升机离地,舱门被关上。
后槽牙被咬出了血。
等庄永终于登上岸、赶到医院,已是接近一小时后。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像一个警示,提醒他最坏的消息随时可能从那门后出来。
他已经靠墙站了几个小时,终于支撑不住,在长椅上坐下,头向后仰靠在墙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安悟离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安悟离才会脱离险境。
或许,他应该像更多普通人那样,选择祈祷。
他闭上眼,祈求的话语在脑中成型。
他从未如此无助,也从未如此虔诚。
不知过了多久,钟肆也来到手术室门口。
她腿上很多处包扎,像穿着一条缝缝补补的裤子。
拄着一根拐杖,走得有些吃力。
庄永余光察觉到了她,但已经没有力气扭头看她。
钟肆把拐杖靠在长椅另一侧边缘,自己扶着墙坐下,和庄永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两个人谁也无法先开口。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一名护士走出来正要张口说话。庄永箭一般窜起来,就听到护士说:“钢管贯穿的病患来个家属同事,帮忙推一下床。”
朱大副先结束了手术。
宁静号的几位船员凑上前,正看到朱大副趴在床上被推了出来。他正面朝下,整个上半身缠着厚重的固定带。
船员们在护士带领下推着他离开手术区,并听护士的指示。
庄永能听到几句,大意是朱大副不幸中的万幸,竟然没有一根动脉、一个脏器被戳破,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卧床,老老实实等待贯穿伤口一点点长好。
庄永的胸腔猛烈起伏。
这起事故,若要追究责任,那必然是绞车的操作者和负责人,朱大副。
但他也为之付出了代价,胸腔贯穿伤是九死一伤的概率,相当可怖,它给人带来的心理阴影绝不是靠老实卧床能消解的。
但他幸运逃过一劫。
而安悟离却没有这么幸运。
他的内出血,怕是凶险。
钟肆撑着拐杖来到他侧后方,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
“庄哥……对不起,师兄是为了救我……”
“别这样说。”庄永冷漠制止,“你没有犯任何错。”
但他无法和钟肆再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迁怒于她。
安悟离拼了性命救她,不是为了让自己生她的气。
庄永深吸一口气,吐出胸中的愤懑。
转头面向钟肆,他才深刻意识到,这个女孩也是受害者,她身体上的伤虽然已经包扎好,但心理阴影一定不比另外两人少。
爆炸是在她和安悟离眼前发生的。
想到这里,他伸手搀扶住笨拙使用拐杖的女孩,小心把她送回一旁的长椅,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他不会有事。”
庄永一字一句道。
安悟离的手术直到天黑才结束,然后直接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庄永和钟肆都只看到他一眼。
他躺在运送病床上,全身都用被子裹着,只露出一张带着氧气面罩的脸。才大半天时间没见到,早上那个鲜活的、做贼一样说“我给你买了情人节礼物”的人,仿佛被偷换掉,留下一具仿佛被漂白过的苍白躯体。
薄如脆纸的眼睑阖着,床的移动也换不起一丝细微颤动,似乎身体选择了蛰伏,灵魂也躲进体内深处的角落。
氧气面罩模糊了他鼻翼以下的线条,只有那面罩上一次次转瞬即逝的白雾,显示出他仍在用尽全力去呼吸,去与这个世界连接。
护士说如果今晚状态稳定,明天安悟离就能转入普通病房。但今晚有再次出血的风险。
庄永不敢离开医院。他强硬的把钟肆送回病房,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长椅合眼躺下。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长腿只能蜷起来,看上去格外憋屈。
他的心里同样憋屈。这场爆炸,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宁静号上有按时检修和维护绞车与液压罐。
从爆炸发生开始,联合团队里宇航集团的负责人就一直全程跟着,跑前跑后。到了下午,宁静号所属航运部的总裁也直接飞来,在医院里向宇晶的人表示会负责到底,也会追查一切责任人。
但其实事故的原因很简单,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造成安悟离重伤的,是宇航集团的安全疏漏。
庄永的工作本就是与防空防灾,他深知每一场事故的背后,都是对于安全标准的轻视,对安全操作的惰性。
对他来说,这是绝不原谅的错误。
如果他是安悟离的家属,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要求宇航集团给出最完善的处理方法。
但他不是。
他是安悟离的恋人。但他不确定,这份恋情,安悟离是否愿意公开。若公开,是否会影响他的事业。
明面上,他只是一名好友。
至于安悟离真正的家人,据宇晶的同事说,虽然联系上了他父亲,但人正在开会,只能买到第三天赶来的机票。
什么样的父亲,会在得知儿子受重伤后,能等到第三天才来?
各种信息和情绪轰炸下,他终于撑不住,头一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他很晚才睡着,早上被走廊的嘈杂声吵醒时,从钟肆口中得知,安悟离已经醒来并且转去普通病房。但他的状态,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