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庄公子安。”来人一身灰绿色补服,面白无须,下巴平且薄,好似一把铲刀。他嗓音尖细,像是被人用一根细绳吊住了嗓子眼。
庄随月按下筷子,放下那一块印着福字的百果糖糕:“公公大张旗鼓地来,是有什么事?”
二楼被他清了场,小二哥抱着柱子缩在角落里,眼神半是畏惧半是埋怨。
那宦官双手揣在袖中,抬袖一拜,柔柔地说:“陛下一刻钟前派了口谕出宫,小的来请庄公子回来仪馆听旨。”
好点心被这人直勾勾盯着,连卖相都比先前差了几分。庄随月朝陈言微略略一颔首,道:“走吧,先生。”
“是,三公子。”
来仪馆外街道空空,一队身批甲胄的侍卫分列巷头巷尾,将围观人群分开来,这才让绿衣宦官领着庄随月二人走了出来。
秦迎正在门前等候,提袍上前,匆忙道:“廊下紫衣裳,生了副苦相的,是蒋均的侄子蒋谦和。里头黄衫子脸嫩的那个,是镇西节度使孙则的儿子孙宝儿。院中央戴高帽的是上京来的正三品内监岳福升。记好了,千万别叫错了人。”
陈言微闪到一旁,目送庄随月笑意盈盈抬步入内,挨个见过,又顶着岳福升阴森森的视线,面色如常地站到他身后,正好挨着一袭鹅黄色春衫的孙宝儿。
孙宝儿早早被人催到门前等候,闲了半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站不住,踮着脚左看右看。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涨红了脸,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伸出两根手指头,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宝少爷……”他嗫嚅道,“如此这般,不成体统,老爷若是知道了……”
“我爹要是知道了,就是你告诉的。”孙宝儿小声回敬。他在孙家子女中居末,自小受尽宠爱,从不知怕。
庄随月垂手立着,闻言偷笑。这时候,左秋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踱至他身边。
“左大人寻人,”庄随月低声道,“不知寻到何处去了?”
左秋鸿不慌不忙道:“柳木巷子外头有一家卖书画的铺子,秦大人看人评字,正在兴头上,怎么也不肯走。”
“出馆去了?”
“叫院子里的一丛月季花晃了神,转眼便找不见路了。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侧门口,这脚一抬,可不就出去了?”
好一个“不知怎的”。庄随月垂下眼帘,将事情记在心里,暂不于他追究。
门外唱名,一队粉面宦官入了馆,领头的那个膀大腰圆,下巴上叠了三层褶子,笑起来眯得瞧不见眼睛。
孙宝儿不知何时挨了上来,搡了搡胳膊,对他说:“认得不?这位可是汪……御前红人!”
他嘴上不把门,自个儿说出口,也吓了一跳。身后小厮冷汗冒了满脸,两条腿细细地打着摆子,惹得庄随月侧目。
他悄悄挪了一步,避开了孙宝儿。
胖太监一双眼嵌在□□里,看不出在瞧哪边,只见他在门前顿了顿,恭恭敬敬奔到岳福升跟前,先做了个揖。
“祖宗爷爷大驾!”
岳福升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单音,阴阳怪气道:“哪儿敢!还是您德信公公架子大,满院子人候了半晌,这才把您给盼来!”
岳福升跟前,德信不敢挺直腰板。如今入宫,人人都盼着如同北边的祖宗一般,让那些身板健全的达官显贵弯腰讨好,德信也不例外。
他自认不比那些人差什么,只不过是少一条得意命罢了,又有什么稀奇。
“奉陛下口谕,”他那一双小眼瞧岳福升时放着光,扫到旁边就暗了下去,隐隐露出一大片眼白,“今逢佳期,烟波阁设宴,请诸位共叙情谊。”
“钦此。”
众人领了口谕,又是一通迎送恭维。德信公公排场大,浩浩荡荡走远了,被堵了半条街的百姓才得以走动开来。
孙宝儿见了,又要说什么,被小厮拼命拦下,连哄带请地拉了回去。
蒋谦和默不作声,转眼已消失在月洞门后。庄随月掸了掸袖子,转过身来。
“我可不去。”不等他开口,左秋鸿懒洋洋地说,“叫他两个同你一道去。”
他无礼惯了,庄随月一路听得多,早已见怪不怪,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左大人贵人事忙。”
“偷闲罢了。王宫那等地方,我这粗人怎么去得?”左秋鸿笑道,“想来大内固若金汤,三公子只当怜惜我,放我逍遥片刻。”
秦迎走近了,刚好听见什么怜惜,什么逍遥,顿时变了眼神。这庄三平日里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背地里竟然同左秋鸿纠缠不清。
庄随月不知自己被误解,狐疑地看了看他:“你也不去?”
王宫夜宴在他口中好似琳琅阁小聚一般随意。秦迎失笑:“副使不去,叫正使大人独自赴宴不成?”
“叫砚台跟着就是了,哪敢劳动秦公子伺候。”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忽然视线向不远处望了望,盯上了那用一根手指托住扇骨,正自娱自乐的人。
“陈先生。”他扬了扬声。
陈言微手一哆嗦,扇子打飞,他连忙向前一掬接住了,不大自在地笑了一笑。早些时候在酒楼上惊鸿一瞥,像是见着了楚瞻明。他因此而心神不宁,又被庄随月一吓,险些人前丢丑。
“陈先生去吗?”
陈言微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不懂装懂道:“但凭三公子吩咐。”
庄随月这才露出笑脸:“那便请陈先生与我同去。”
不愿去的竟真不必去。三公子今日太好商量,让旁边两人若有所思,一深沉一轻蔑,更有恨铁不成钢,兼顾一两分得意,很是多彩。
打发了砚台回房备水,四人也紧着步子往回走。
秦迎与庄随月并肩前行,语重心长道:“我知陈先生与你有搭救之恩,你心里亲近他,也是自然的。只是他从前在府中时便极难收用,遭人排挤,这才跟着四公子去了柳州。”
庄随月微微偏头,像是凝神听着。
秦迎继续道:“如今这境况,四公子回府后还不知该如何自处。你又是何苦来哉?”陈言微原是该回府领罚的,被庄随月半道截来金陵,这才免受了。
“你不该搅合这潭水。”
庄随月却笑:“水本就是浑的,怎的多我一个就嫌多了?”
秦迎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一般,不可置信道:“你要争?”
“我争什么?”庄随月闲闲反问。
“庄三!”
“我说着玩呢。”庄随月眼帘一掀,笑出一对梨涡。他一眨眼睛:“秦二,怎的三公子随口一说你便要信了。那你是想我争,还是不想我争?”
秦迎被他气得倒仰,将袖子一甩:“我想你安稳地活!我只怕你空有争锋之心,可却争不明白,到头来白白给人做了筏子。”
“做我大哥的筏子有什么不好?”他笑着拍了拍秦迎的胳膊以示宽慰,“我自个儿的斤两自个儿清楚。他们都要抢的东西,我最瞧不上,我自有我的宝贝要找。你们那点心思,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满江湖人人要找他,你只看紧了我又有什么用处?他家在这里,不想出来,我还能骗他、逼他出来么?
秦迎压低了声音:“他家可不在这里。你这会子沐浴更衣,收拾停当,才要往他家去呢。”又说:“称一声四公子便真成你家表公子了?你那点心思,玩玩也罢了,如何作得真?就是作了真,你又要如何同王爷交代?”
说到心思,庄随月就成了一副王八吞秤砣铁了心的架势:“我要交代什么?左右轮不着我当世子!”
“这犟驴!”秦迎气得不愿再同他说话,礼数也顾不上了,大步走到了前头。
他走得快,衣角挂住池塘边的一丛绿草,草叶被他拽得纷飞出去,散了一地。
庄随月跨过去。他耳畔刚清静几分,只来得及叹一口气,跟在后头的声音又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佑无痕同我说,想请你领他的牌子,做右使门客,你怎么不愿意?”
陈言微客客气气地说:“才疏学浅,何德何能。”
“那你回府去,还得上曹大人跟前听差么?他自个儿拿的主意,叫你去做明月楼主事,怎么好出尔反尔,再叫你回去做那些个杂活。”
陈言微谦虚道:“听大人差遣,正是属下的本分。”
他油盐不进,左秋鸿也不气馁,继续问道:“楚公子在柳州时,除了在饮雪山庄招了北山剑,还去了什么地方?听说有一批瓷器被人劫进了鬼市,是他亲自去赎的,可是真的?”
陈言微老老实实地说:“属下也不知。公子去了两天两夜,回来时只身一人,货箱整整齐齐全码在门前。”
左秋鸿抚掌笑道:“他本事好。阖府里,只他配得上我这一双宝刀。”
庄随月插了一句嘴:“打打杀杀,成什么体统。”
他和陈言微各自回房梳洗。砚台因着今日犯了错,所以格外殷勤些,趁着梳头的功夫附在他耳边悄悄道:“主子,小的瞧见秦公子和左大人是一道回来的。左大人功夫高,小的不敢凑近,只瞧见嘴皮子在动,说了好些话。”
铜镜里的面孔隐隐绰绰。发丝被梳高,扣上一顶玉冠,再用金簪束紧。
“主子,好了。”
三公子提前加冠,对着镜子左右打量,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走吧。”
[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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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烟波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