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了。
庄随月被两个穿碧罗裙、梳团云髻的丫头簇拥着跨过门槛。
汪国舅热情好客,专门从鸿胪寺点了三五个能言善道的充作馆伴。马车尚未搬出脚踏,一个笑容和气的青年男子便早早候在门前,尔后更是陪在一旁,脚不沾地前后跑。一双皂靴像是一对滚在地上的燕子,从大门一路跳进去。
行舍大门高阔,非寻常大户可用,庄随月仰头一瞧,便看见门匾上以金墨描摹——“来仪馆”。
“有凤来仪,这是抬举三公子呢。”秦迎笑得不怀好意。
“这碎嘴子便关在门外吧,我看他皮糙肉厚,冻一夜受不得寒”
秦迎听了,连连告饶。
两个丫头却深深低下头去,板着两张小脸,连一分笑都吝啬露出,像是两尊打扮停当的陶土娃娃。这地方规矩重,下人个个摆着同一副神情,看得久了,叫人心底里发毛。
“这里原是个什么地方?”
门外人来去匆匆,不敢抬头望一眼门楣,就好像这地方透着晦气,让他们瞧一眼都生怕沾染。
左秋鸿离开越州时,从佑无痕案头顺走了一沓谍报,其中就有此条。他故意卖关子,却没成想庄随月压根不买账。
“我说就是了,真是无趣。”他拖长了声音道,“这宅子原来是李国公府上,也就是已故忠义王,前李氏太子琇。”说完便盯着庄随月,只等他反应。
可庄随月步子未停,衣摆飘逸,转过回廊,只道了句:“难怪气派!”
左秋鸿自讨没趣,轻轻哼了一声,走在了后头。
侍女引路,绕过中庭一座被火焚烧过的楼阁,再向西穿过小花园,就到了栖霞阁。
影壁石刻枫树纹样,上沿铺设琉璃瓦,转入园内,可见假山嶙峋,枫树摇曳,掩映池中碧波。
庄随月一路进得室内,被侍女伺候着净了手,吃了茶,待人全退了下去,一本正经的面孔才破了功。
“快,这薰的什么味道?”他皱起鼻子。
砚台这时候才挤上前来,替他换了香炉里冲鼻子的熏香,又打开门窗通风,
“这样重的艾香气。”砚台嘟嘟囔囔地埋怨。
左秋鸿又凑上前来说:“保不齐是驱邪用的。”
左大人闲不住,变着法子说闲话,也难怪佑无痕不许他过问飞龙卫中机密。
“据说李国公惨死,府内上上下下无一活口,夜里冤死鬼敲门,要叫活人给他们腾地方。”
庄随月笑道:“敲就是了,我难道怕他们不成。”
陈言微没忍住,噗嗤一笑,一边告饶,一边放下了茶水。
庄随月摇摇头。他端坐桌前,一手搂住衣袖,伸出手来扶住茶杯。他发冠上嵌了珍珠,稍一动作就零零摇摆,特使出行,特意打扮,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纱衣叠着缎衫,但每一条衣褶都柔顺得恰到好处,衬得整个人如同画中神仙一般。
可神仙像是觉得热了,扯着衣领扇了扇风,忽然问:“秦迎呢?”
秦迎呢?难不成真被关在外头了?
几人左右环顾,这才发觉屋里少了人。
“我出去看看。”左秋鸿立即起身,
砚台嗫嚅着没说话,站在角落里假装自己是一副壁花。
庄随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有出言训斥,可这一眼已足够让砚台脸色惨白。
三公子是和气,可事有轻重,他并非事事无谓。这一趟砚台随行伺候,在秦迎与庄随月左右跟随,其余三名小厮只作下手使唤,连卧房都进不得,也算是小小地升了官,叫他得意不少。
庄随月是什么样的人,砚台跟在他身边最久,本该是最清楚不过,今日却偏偏做错。秦迎这样一个大活人没了踪影,他却一无所知,说到底还是平日没大没小,惯得懒怠了。
“许是迷了路。叫了人去帮左大人寻一寻,别让他冲撞了馆里其他贵客。”
砚台低着头,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庄随月平视前方,起点没有什么表情。可当一缕长发从耳后滑落,自肩后向前一荡,他低头瞥见,忽然就恼了。
湘妃竹薄且韧,触手温润,轻轻搁在桌上,却像响木一般清脆。
庄随月闻声抬头。他眉头仍蹙着,像是要闹脾气,可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先生怎么了?”
陈言微用手指一勾,让折扇在桌上转了一圈:“三公子可要出门走走?连日车马奔波,也该活动活动筋骨。”
日光擦过博古架上的青釉鱼缸,将釉彩擦花了,粉尘似的飘在光里。陈言微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一撇一捺,画出个房顶。
馆中楼阁众多,只一座焦黑的叫人格外在意。庄随月心领神会:“先生说的在理,难得来一趟,合该领略江南风貌。”
不知怎的,他们声调不高,可刚出门,馆伴便迎了上来。
青年笑眯眯地堵在门槛外,双手揣在袖中揖了揖。
“三公子是要出门逛逛?”他陪着一张笑脸,“在下不才,得人雅号金陵百事通。三公子是想赏景、游玩,或是尝尝金陵名点,有在下引路,包管三公子尽兴!”?
陈言微走上前。他略高一头,微微?垂下眼帘,将和善气掩去几分。他笑道:“不劳大人费心。不过是一路久坐吃力,想在馆中走动走动,松快筋骨。”
馆伴连道不敢,指了花园的方向,躬身退开了。
来仪馆馆舍安静,院落之间相距甚远。花园中泥土是新的,树木从别处移栽而来,半死不活地倚着墙。
“可怜。”庄随月托住一簇发黄的叶片,“不该生在这里。”
“三公子懂花?”
“我娘爱花,看得多了,也只懂一些。”
说起先王妃,庄随月神色柔和下来。早年吴王夫妇恩爱时,为讨王妃欢心,吴王在府中编植奇花异草。后来宅院不合,夫妻离心,直到王妃仙逝。院中花草无人欣赏,日渐颓败,便叫人一丛丛铲了出去,换成四季常青的树木。
这座被烧毁的楼阁位于来仪馆中央,两旁空荡荡,只一大片碎石子铺地,遮掩底下烧得焦黑的泥土。
这大约正是从前的主屋。金陵大火三日,废墟里只刨出两块漆黑如炭的骨头,一见风就化了灰。因着没能确切寻到李国公尸骨,便让这两捧骨灰享受亲王仪制,风风光光下了葬。
门窗空洞,房梁倾斜,整座屋子如同一副巨大的骨架。
庄随月问道:“当年的火只烧了这么一处吗?”
“整座国公府都烧光了,还烧了外头的半条街。”
“那只留这么一间屋子,是特意叫人看呢。”庄随月轻声道。
陈言微说:“该看的人,如今应当看过了。”
“那他看完了又到哪里去呢?”
“城里热闹,许是瞧热闹去了。”
庄随月一笑:“是了,咱们也出去瞧瞧。”
两人自正门出去,不叫人陪,走走停停,走到一条街外。
拐角处有道袍一闪而过。
庄随月下意识想跟上去,被陈言微不着痕迹地拦下。二人一时未动,站在酒家门外假装看起了菜牌。
穿道袍的影子已消失在人群中。
酒楼小二肩上搭着布巾,见他们打扮富贵,热情地迎上来:“二位客官,喝茶晾酒,进来坐坐?”
“小二哥,松花团子,你家有没有的?”
“哎呀,客官!这松花团子非得五月末做得,今岁拢共得了一小瓮松花粉,如今早已做完了,实在对不住。”小二不停作揖,“咱家大师傅今日新做百果糕,小的请客官尝尝,客官要是觉着不好,小店一文不取!”
掌柜在里间喊:“一文不取?你这混帐东西,这店是你的,还是是我的?”
小二讨好地笑,又是作揖,又是佯装磕头,一通耍宝,让过路人全都笑了起来。
庄随月用余光瞥到馆伴尾随在后的身影,含笑对小二道:“那便尝尝吧,你家师傅拿手的一样来一碟。银子一角也少不了你的。”
掌柜两眼一亮,倾身探出柜台。小二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句:“贵客二位,请上座哩!”他把楼梯踩得踏踏响,殷勤将人迎上二楼,请他们在窗边落座。
清风自上而下,落入人世间。
楚瞻明将道袍反穿,露出灰扑扑的里衬。他簪一根细枝,抱臂站在道旁柳树下,微微仰头。
庄随月正倚在窗前,同陈言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神色轻松。他气色恢复了,比先前跟着自己时好了许多,想来没什么大碍。
楚瞻明微微一笑。他被路人推搡,偏过头去道歉。恰逢此时庄随月望出窗子,只看到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看到他一切都好,楚瞻明不再多做停留。可是他刚转身,脚下陡然一顿,转而向旁疾步撤开,将自己藏进了一旁围观摆摊的人群之中。
秦迎与左秋鸿一前一后,从酒楼后巷走了出来。
“秦大人,同为王爷做事,何必如此防备我。”
“文书本就是王爷密令,与你飞龙卫无干。秦迎隶属司功参军下属,自有该做的事。还请左大人克己守礼,切莫将手伸得太长,免得坏了王爷的大事。”
“那么三公子?”
话语顺着风飘进楚瞻明耳中。他盯着地上摊位里的一只茶壶,听见身边阿婶嘁了一句:“样子货而已,不值这样多。”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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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入金陵(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