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屋檐下,一位妇人正靠坐窗台边,就着不算明亮的天光缝一件小袄。身旁搭手的仆妇垂着脑袋打瞌睡,手里的针线筐前后摇荡。小主人的摇篮也曾经这般在她手中摇晃,但那个面团似的小孩子风一吹就长大了,长得圆圆胖胖,能跑能跳。
曹英英一把推开屋门,将于妈妈吓得一震。线团翻出了竹筐,咕噜噜滚到她脚边上。
曹英英捡了东西,笑话她:“妈妈又瞌睡了!”说完小跑着扑到桌前,大声道:“娘,外头有个道士敲门哩!他要在咱家借住,还说是浮游镇的文夫子叫他来呢。”
“文夫子?”曹夫人一愣,放下了手中针线,“我瞧瞧去。于妈妈替我看看这花样子。”
“夫人手巧,哪用得上我这老眼昏花的婆子。”于妈妈乐呵呵地替她收好布料,说,“我去看看水,夫人有客上门,该请一杯茶水才是。”
小院清雅,墙边种了一棵清瘦的桃树,春日里已开过了花,如今满树绿叶青翠欲滴,如同一朵停在院墙下的绿云。
曹英英走到半途,被花圃里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勾得迈不动脚。曹夫人摇摇头,随她玩去。
大门半掩,从一掌宽的门缝里望出去,只能看见一道挺拔的背影。
她快走几步。吱呀一声,木门推开,素色裙摆拂过门槛。
楚瞻明闻声转头:“曹夫人。”
曹夫人却像是愣住了。
青年人身量高挑,像一节冒尖的青竹。一身灰扑扑的儒衫,大约是为骑马便利,用麻绳束了袖口与袜口。他眉眼秀致,生了一双似曾相识的含情眼,冲她微微一笑,也像是宫墙旧梦落在眼前,让她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是……”
“清凉山和颐,叨扰夫人。”楚瞻明行礼,“无量福寿。”
梨花白踢踏着蹄子凑近前来,跟上了楚瞻明的步伐。
曹夫人唇角带笑,眼帘却压得低低的,并不往他面上瞧。
“小道长既是文夫子的友人,那便是我们曹家的朋友。只将这里当作自个儿舍下就是,缺了短了,只管同我说。”
“初来乍到,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已是万幸。”楚瞻明温言道,“不敢劳夫人费心。”
曹夫人脚步犹疑,从方才见面起,心里就背上了一只重重的包袱。文心澜久不问世事,与她也早已断了联络,如今却肯为此人借一份情面。
乍见之下,她只觉得这道士有几分面善,可是回过神来越发心惊,紧紧将门拴好,心下才安定两分。
可是……太像了。金陵王宫里,火红的芍药花曾经开满那间宫室,她怎能忘记。
曹夫人想得入了神,连女孩儿唤她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曹英英双手拢住一只蝴蝶,乳燕投林一般跳进她怀里,埋怨道:“娘!我叫了好几声,你怎的不理会我!”
“客人跟前,不得无礼。”曹夫人紧张地攥住了女儿的手,“还不快同道长见礼!”
曹英英吃痛,手指松开,蝴蝶立刻就逃了。她着急地扑了一把,想追上去抓,被曹夫人一手拽住,锁在了原地。
母亲一向和颜悦色的脸此时却紧紧绷着。
曹英英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态的一面,忍不住将怀疑的视线投向楚瞻明无波无澜的面孔,像是在仔细辨认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过道长。”思索无果,她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无量福寿,小居士不必多礼。”楚瞻明微微低头,对母女二人之间来往的眼风只作未曾察觉。
打发走女孩儿,曹夫人领着楚瞻明进屋,向内让了让:“道长且坐,待屋子收拾好了,再请道长过去歇息。”
“有劳夫人。”
于妈妈盛了茶水上来,朝客人吹嘘:“道长可尝尝,今年庄子里新收的一两金,宫里的娘娘都喝不着呢!”
曹夫人握住桌沿,正欲阻住于妈妈的话头。楚瞻明已笑着说了声好。
那边于妈妈见他生得斯斯文文,忍不住又絮叨了起来。
“婆子瞧小道长这般人品样貌,合该是登上金銮殿的,要是能金榜题名,好不风光?何苦竟做了道士!”
听了她的话,曹夫人几番欲言又止,满脸为难。
楚瞻明握着茶杯饮了一口,才道:“先时年节不好,读书是不能读了,便学些本事傍身。”
“真是好茶。”他赞道。
原是苦人家出身。于妈妈满眼怜惜。穷人家的孩子养不起了,十个有八个沉了塘,剩下两个便送进了庙宇和道观。
她念着阿弥陀佛出去,惹得楚瞻明露出个无奈的笑。
屋子里静了下来。
曹夫人如坐针毡。“于妈妈她,”她斟酌道,“没有坏心,冒犯之处,还请道长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不敢当。”楚瞻明连忙道。他又说:“是我的不是,今日贸贸然登门,惹得夫人在自己家里也不自在了。”不等曹夫人回答,他继续道:“来时,文夫子托我问好。”
他不欲多谈。曹夫人闻音知意,立时接上话。
“我与文姐姐已有多年未见。”她怀念道,“她如今可好?我听说前川府上今岁不大安稳。”
“文夫子在浮游镇开办女学,我有一位师妹近日也入了学。”楚瞻明先一笑,随即又皱了皱眉,“前川遭了水旱灾,如今粮食歉收,起了些流民。不过府城那边,应当已有了成算。”
谈起天灾,免不了一阵唏嘘。话题起了又歇,曹夫人仍低着头,回避他的视线。她心下已有七八分相信,剩余二三,不过是不敢相信。
曹夫人试探着问道:“道长来金陵,是来寻人的么?眼下祭天大典近了,城里也不算太平,道长还是小心为上。”
“夫人不必忧心。我不过是替一位故人走这一趟。他不幸埋骨他乡,托我在故乡替他寻一处立一座衣冠冢,也好魂归故里。”
“可怜见的。道长这位故人可有亲眷在城中?既是立冢,也该知会家人,七月半时有人惦记香火,身后才太平。”
“香火由我代劳就是。”楚瞻明摇了摇头,他看向曹夫人,“他家中只一位早夭的妹妹葬在城外,他离家多年,惦念不已。”
早夭的妹妹?曹夫人心中冒出个模糊的念头,可是一闪即逝。她怔了怔:“道长这位故人是哪家孩子,若有姓名,我也好帮着打听一二。”
“无姓之人。我只知他在家中行六,我从前唤他一声六哥。”
茶杯磕在桌沿,叮的一声脆响。
曹夫人匆忙起身,避开翻倒的茶水,道了声:“失礼。”
“道长说的,我记下了。”她一笑,眉宇间却有一丝悲切,“若得了消息,定当知会道长。”
楚瞻明垂下眼帘:“有劳夫人。”以旧情相挟,非他本意。他心中有愧,对她的哀痛无法坦然受之。
楚瞻明拎着他的包袱,住进了曹府靠院墙一侧的二层厢房。往后的两天,曹夫人避之不见,反倒是曹英英常常跑来敲门,缠着他要听大侠的故事。
楚瞻明已换了一身道士打扮,将玄同背在肩上。他拿帕子叠了只老虎递过去,笑道:“明日讲天下最厉害的女剑客。”
曹英英接了老虎,欢喜得很。她人小鬼大,眼珠一转,问道:“道长要出门?”
“是,今日出去走走。”
“我同道长一道去,道长不认得路吧,我带道长走!”她高兴地说。
楚瞻明无奈道:“你昨日功课不曾做完,赖到我的头上,今日还要再犯吗?”
曹英英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门。
西坊鱼龙混杂,冒出个脸生的道士,街坊也见怪不怪。楚瞻明沿着西平街一路向东,拐过四五条巷子,走到了朱雀门前。
北文街冷冷清清,一队披甲卫兵正沿街巡逻。楚瞻明侧身躲在一户人家墙下,待卫兵走远,才拍拍衣袖,继续向前。他不紧不慢在城里走过一周,走到张公桥下梨花巷才停步。
看茶摊的瞧见他来,笑着招呼:“小兄弟又来了,今儿也是一碗凉茶?”
“是,有劳老丈。”楚瞻明坐在茶摊一角,独自占据一张矮桌。
这地方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齐聚。楚瞻明捧着茶碗竖起耳朵,就听见不远处有两个镖师打扮的人正说着:“我在理县外头,看到了挂吴旗的马车!嗬,三架大车,十几匹马,真真威风得很。”
“那你可瞧见……那位了?”
“瞧是瞧见个模样英挺的公子哥。”
另一人挪了挪凳子,整个人挨上去,将桌子压得翘起一角:“传闻可是真的?”
“没有假话!”他信誓旦旦,“个儿高,会武,可不就是!”但他一咂嘴,话锋一扭:“有个不怕死的非要上去试试,人家连刀都没拔,两拳头就将人放倒了。”
“不是说,使剑的么?”
“刀刀剑剑,不都是铁片子,有甚区别!”他不耐烦道,“他那两把弯刀,一瞧便是上好的成色,非是富贵之家,怎么用得起?”
楚瞻明抿一口凉茶。汪真祭天,吴王府遣使来贺,来的竟是左秋鸿。
只听那二人继续道:“气派极了!带了三个随从,我瞧那王府高门,连做下人的,都比咱们体面得多。他倒是命好。”他眯眼想了想,又道:“倒是其中有个爱笑的,我看着眼熟得很,像是近来在哪里瞧见过。”
“莫不是镖局贴的榜?”
那人思索片刻,突然一瞪眼,比出一根手指,往脸颊上按了按:“哪是镖局贴的榜!前些日子王二从符州捎来的画像纸,你可记得?饮雪山庄张榜寻一个脸上生了梨涡的年轻公子……嗨呀!我这猪脑子,怎么才想起来!”
另一人啧啧道:“三百两白银撒手没,我看你呀,就是穷命!”
楚瞻明却愣了愣。
画像、梨涡……庄随月?
[撒花]中秋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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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入金陵(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