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过前川,再入霖州,渡河环丘江,一路向东,复行五日,终于到了江南。
炊烟和牲畜热腾腾的气息从风里倾泻而下,像一场避无可避的雨,沾湿每个人的衣角。楚瞻明一夹马腹,穿过城外村庄。道旁黄狗吠叫,不欢迎这千里归乡的亡魂。
微风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楚瞻明束紧袖口。斗笠挂在马上,一上一下地扑腾。
此处距离金陵城仍有五里路,但风将故国吹近了。他似乎闻到了花、酒和脂粉的香气。那是温柔乡的气味,曾几何时,王宫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香料熏透了,正是这些味道组成了他记忆中的金陵。
在路上的时候,满眼里只有脚下的路,他有时刻意忘记这路通向何方,只是随波逐流,不断前行。现在他记起来了,前头是金陵。全天下的热闹被那道高高的城墙围在中间,绥河穿城而过,将金陵一分为二,一半歌舞升平,一半民生困苦。
牛车缓行,拉柴的农夫与驮着孩子的村妇互相搀扶。商人坐在马车前头嚼果干,嘴角扯到了眼皮底下。腰上佩剑的护卫分列左右,前一夜的酒未醒,耷拉着眼皮打瞌睡。有青布小轿停在路边歇脚,穿花衣的丫头挑着帘子同小姐碎嘴,银铃似的笑声荡漾开来,惹人频频侧目。
楚瞻明远眺城楼。他在宣德门外下马,背着玄同汇进了入城的队伍。
宣德门每日只开两个时辰,大都是往来行商、城内寻常百姓出入。守卫懒散,连门籍都懒得查验,挥挥手便让人过了。只那打扮富贵的商人被守卫拦下,好一通敲打,刮下两斤油水才肯放行。
富商抹着汗,果干滚了一地,被两个光着脚的孩子哄抢一空。他被两个守卫嬉笑着围在中央,敢怒不敢言,一张脸憋得青紫,急匆匆撂下一只钱袋,这才赶车离开。
“看什么呢?”守卫向四周一瞪眼,恶狠狠一啐。楚瞻明装作胆怯,低下头去。
他一身风尘仆仆,束腕的麻绳磨得起了毛,衣角沾泥,靴子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守卫暗骂一声:“穷酸!”赶苍蝇似的轰他离开。
“这就走,这就走了。”
走过城门洞,眼前豁然一亮。鸦群飞过屋檐,落下两支漆黑的羽毛。街道笔直地延伸出去,道旁绿树茵茵,行人载道,叫卖、调笑声不绝于耳。两个男人头顶木盆,赤脚走过烂泥坑。道旁摊子里扎了十几只竹笼,肥壮的鸽子不停地拍打翅膀,一旁铁锅中热水翻滚,看摊的屠户娘子双手叉腰,眯眼看天,骂老天不下雨,巷子里的腌臜味儿积攒多日,真叫人作呕。
马儿被人推搡,不安地踢踏着步子。
“嘘。”楚瞻明低声安抚。
七月暑热,草丛中虫鸣声声。天阴着,却不下雨,暑气在屋子里闷了几道,将人身上的汗全榨干。两个半大小子背着草鞋,呼朋引伴相约下河解暑。
楚瞻明从未到过城西,不大认得路,在街角茶摊停下步子,先要了一碗茶水,随后才问:“老人家,西坊二条巷,该往哪边去?”
卖凉茶的摊主将他上下打量,说:“小兄弟打哪儿来?”
楚瞻明笑着答话:“老人家,晚辈打前川府过来。家里年景不好,我娘那边有一门亲戚在金陵城里头做着生意,打发我过来学本事呢。”
原来是打秋风的。摊主了然,收了他的碎银子,向北边一指:“往北去,过了张公桥,瞧见一棵大槐树,向西边再走三条街就是了。”
“诶,多谢老人家。”凉茶酸苦,一入口,便让楚瞻明皱起了眉毛。他仰脖一饮而尽,混不在意嘴角水珠,一副嬉皮笑脸。
那老摊主拿眼角余光瞥他,说:“前川的小子,官话讲得倒好。”
楚瞻明放下茶碗,随口道:“可不,都是我家老爹拿尺子打出来的!要我做学问,做大官!你看我做的哪门子官?可说得不好就挨打,那自然学得好了。”他眉飞色舞,不时叹气,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浑小子。
老摊主被逗乐,哈哈笑起来。
摊上茶客也插话打趣,一齐笑话后生小子。
楚瞻明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笑,挨个同他们道了别,才牵着马继续向北走。
南武街街道宽阔,两旁商铺将凉棚搭到路心里揽客。楚瞻明被人流挤着,手上的缰绳一时松一时紧。好不容易走到绥河边,人潮才东西散去,不再拥挤一处。
一个画糖人的摊子支在桥头。两个扎小辫的姑娘脑袋挨着脑袋,看他用糖稀画老虎,乐得摇头晃脑。
楚瞻明脚步顿了顿。他小时候不被允许玩乐,还是在越州时被庄随月拉着逛过两回灯会,在灯会上看了糖画和杂耍。
那时候三公子拿一锭银子按住画糖人的老大爷,非要他画两个男子手牵着手。老大爷吹胡子瞪眼,直骂他伤风败俗,可最终被闹得没了法子,无奈点头。然而糖稀怎么画得出那样精细的图来,折腾整晚,庄随月也只得了两个胖头娃娃。
糖稀在炉子上煮得咕咚咕咚冒起泡来。
楚瞻明微微出神。两个货郎挑起扁担,从他身边挤过去,叫着:“看路!看路!”
天色阴,连风都小了,人像是被扣在一口大瓮里,身上发了汗,将衣裳粘得皱巴巴的。
一座石拱桥横于水上。前朝时有张氏太守,呕心沥血,勤政为民,百姓自发筹钱修筑桥梁,以念其恩德。前东宫太傅张礼正是其后人。
站在桥上向东北远眺,可以望见王宫威严。太极殿檐牙高啄,其余宫室比屋连甍,如众星捧月,将之拱卫其中。楚瞻明握紧手中缰绳,与梨花白一前一后。一顶华贵的小轿从旁经过,行人纷纷避让,楚瞻明向后一靠,紧紧贴在栏杆上。
他被两个人挤着,重心有些不稳,还要分神去顾及在人群中躁动不安的梨花白。
有人在旁搭话:“小兄弟,你这马真是俊气!”
楚瞻明朝他一笑,眉眼弯弯,道:“是么?是我借来的,我那哥哥说这马神骏,不肯给我,我还当他吹牛呢!”
“喝!你瞧这眼珠子,瞧这牙口!嘿,瞧这毛色。”那人啧啧称好,转头掩住嘴巴,又朝他伸出几根手指,“起码能卖这个数。”
“当真?”楚瞻明也压低了声音。
“嗐,骗你作甚?少于这个数可不能卖,那是市里人欺负你脸生!听我的准没错。”那人一拍胸脯,又问,“小兄弟,外地来的吧,往哪里去?”
“姑母住在西坊二条巷,我来奔亲呢。”
“嘿,近了,看见没,那边挂酒旗的馆子旁边,有一棵大槐树。过了那棵树再往西,一直走就是了。”
“多谢这位大哥。”
过桥便入了西坊。酒旗招展,商铺林立,各家牌匾描金嵌玉,换着法子装点门脸。
三三两两的罗裙侍女结伴出行。脂粉店的胭脂香气从柜里逸散出来,比阳春三月百花开遍时更袭人。
楚瞻明闻到了茉莉的香气。清清淡淡的一缕,藏在某个敞口的小匣子里,被过路人偷来一息。
楚瞻明深吸一口气,再次迈开步子。他走走停停,心里一时松快,一时又紧张极了。玄同让他不得不挺直脊梁,连一分怯意都不能露出。
周遭的视线突然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像针,像剑,刺破他的衣服和皮囊,将抹不掉的痕迹刺在他的魂灵上头。
屈膝献城,诈死逃亡,如今又自说自话回到这里。一瞬间心跳如擂鼓,楚瞻明轻咳两声,让险些出窍的三魂七魄归位,扶住梨花白结实的背脊。
酒铺前揽客的小二远远见这过路剑客停在门前,正要上前招揽,却忽然见他脸色煞白。他怕这江湖人身上带病,要在自家门前发作,顿时如临大敌。
可过了片刻,依然无事发生。那江湖人匆忙离去,牵着马消失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面。
“怪人。”小二嘬着牙花评价。不过金陵不缺怪人,这样的江湖人更没什么稀奇。小二躲了会儿懒,又抖擞精神,跳到大路中央吆喝起来。
“客官!上得意楼饮得意酒,今日痛饮得意,明日金榜题名!”
他声音洪亮,一己之力将整条街的气势都比了下去。掌柜摇着蒲扇满意颔首。
楚瞻明被这大嗓门一吓,这才回过神来,没错过巷口。沿着笔直的巷子走到头,一座雅致的宅院便出现在眼前。楚瞻明上前叩门,等了半刻时间,才有人应门。
“谁呀?”
楚瞻明一拱手:“贫道三茅观和颐。”
“牛鼻子?你来做什么?”
“承蒙前川府浮游镇竹斋文夫子引荐,欲在贵府借寓几日,此番唐突,万望成全。”
门缝打开了些。探头出来的是个圆脸盘的姑娘。
姑娘说:“文邹邹的,听不明白!要在我家借住?等着,我得进去问问爹娘!”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砰的一声关上门。
楚瞻明失笑,只看她眉眼相貌,已记起了这位“曹夫人”。
宫中姓曹的女官,大约正是十一公主身前那位,庆和二十五年得了吴妃恩典,出宫嫁人。楚瞻明隔着衣襟按了按怀中那个装着莲舟小指的布包。
如今若还有一人照料着小十一身后事,大概就是这一位曹夫人了。
六哥,莫非世上真有天意。可天意又为何独独苛求于我。
[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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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入金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