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来势汹汹,左秋鸿仰头躲避。他一手撑地,双脚向上一弹,踩住剑身。
独眼剑客力道之大,直压得他手掌陷入地板几寸。左秋鸿扭头咬住弯刀,翻身向上。
两人打斗间连断两根立柱,整条走道猛地一震,向下倾斜。
陈言微握住折扇,打落飞射而来的几块木片,低声催促:“快走。”
驿站上下二层,走廊呈回字型环绕中堂。房间位于西南角,原路返回是死胡同,此时只能向东侧楼梯走去。
庄随月紧跟在陈言微身边,砚台扶着秦迎在后。
左秋鸿能够从飞龙卫底层一路爬到左使的位子,武功本就不俗。有他在,尽管今夜状况频出,庄随月心里并未惊慌。
可是不知怎的,他竟走起了神,就在神思飘远的瞬间,他脚下爆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紧随而来的是木板垮塌的重响。灰尘漫天飞舞,呛得几人咳嗽不止。庄随月尚未及反应,只觉得脚下一轻,被陈言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整个人重重掼在墙上。
砚台哭天喊地地扑上去,和陈言微一道将他拖了上来。
庄随月沾了一身灰,两手扶住木墙,这才堪堪稳住身形。若是从前,光看这一身狼狈,只怕他已开始甩起脸色,今日却不等砚台来搀,自己站了起来。
先前一路坎坷,到底是磨了性子。庄随月不觉有异,砚台却忧心忡忡地跟在后头,一叠声追问:“公子可是伤着了?公子身上痛不痛?小的背着公子走吧。”
“笑话我呢?去扶着你秦公子。”庄随月笑他,“我几时这般娇气了。”
秦迎闻言侧目。
砚台红着脸嗫嚅道:“小的不是笑话公子,小的心疼公子。”
庄随月回头瞥了一眼楼板中的空洞,说:“我瞧这楼快要塌了,此处不宜久留。”
陈言微附和道:“正是,先下楼去。”
驿站内空荡荡的,似乎除了他们,就只剩下那打斗正酣的两人。
庄随月摸黑迈下楼梯,突然问道:“那楚继山,先生可听过?”
秦迎情不自禁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像是难以置信,如此紧要关头,他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
一沾上姓楚的就丢了魂。
“有所耳闻。”陈言微略一沉吟,继续道,“金陵楚氏旁支众多,有一支前朝时出过一位武状元,因而得大房提携。十年前,那位楚贵妃荣宠时,曾送了几个小辈入禁军,其中就有那楚继山。据说他曾任皇子武师,出入长乐宫,教习过……先太子。”
秦迎见他二人神色有异,不由得追问:“教习过先太子又如何?”
李氏太子懦弱无能,他一向瞧不上,况且那人早已在地下化成了白骨,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庄随月知道秦迎不爱打听江湖事,却没想到他的消息闭塞至此。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含糊道:“刚好提到罢了,没什么要紧。”
陈言微听闻,只点了点头,不做解释。
秦迎总觉得前面这两人心中有鬼,捏了捏砚台的胳膊,小声问他:“你家公子今日不大对劲。”
砚台自小跟在庄随月身边,唯主子马首是瞻,心里自有一套道理——主子的品格相貌,全然神仙公子,而神仙岂会有错处,主子自然总是对的。
砚台老实道:“秦公子,我家公子一向如此。”他另有担心:“我看主子今日胃口不佳,夜里该备上一道甜羹才是。”
秦迎同他话不投机,头疼不已,低声说:“昏了头了!”
砚台不知他为何生气,跟在一旁小声讨饶。
陈言微在楼梯下停步,探头张望。一旁原本该是通铺的房间这时间却空空如也,床铺上被褥散乱,随行仆从来时的包袱依然被扔在墙边,人却不见了踪影。
“房里没有血迹,人应当是逃出去了。”陈言微回头低声道。
庄随月侧身进去,四处看了看,说:“府兵虽不及飞龙卫,但也是领差事挂牌的正头兵,论忠心不差他们。屋内只少了兵器,金银细软俱在,可见并非匆忙逃离。”吴地舆图浮现在脑海之中,庄随月眼睛一亮,道:“此地离西南营驻地不足百里,一个时辰内足以来回。”
陈言微一叹:“若无救兵,今夜才是悬了。”楚瞻明不在,左秋鸿只顾自己爽快,他分身乏术,要想孤身护住庄随月和秦迎,非得豁出命不可。
长剑钉入楼板,那握剑的人向下一跃,斗篷飘扬起来,像一面破破烂烂的旗子。
左秋鸿定睛一瞧,这披风还真是用十余面剪裁得歪歪扭扭的旗子缝成的,只是屋里昏暗,看不清旗上字号。
他蹲在倾斜的走道上俯视剑客,皱了皱眉,道:“你这右手受过伤,难怪会用左手剑。不过呢,你这左手剑学得稀松,没什么章法,右手剑却一板一眼。你是禁军出身?”
独眼龙不吭声。
左秋鸿继续猜:“楚继山是你爹?”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楚继山一生无子,若有后代,他不会一无所知。他再问:“是你师父?”
独眼龙的眼珠子动了动。
左秋鸿一笑:“看来是师父。但你学得不好。”
独眼剑客像是被他说到痛处,怔了怔。
左秋鸿慢慢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栏杆:“汪真灭了楚氏满门,如此血海深仇,你师父要是知道你为汪国舅做事,只怕要从地底下气得活过来。”
话音未落,他如同一片乘风的叶子,轻轻飘了下去。他的身姿悠闲,速度却极快。弯刀撞上剑刃,生生擦出火花。
可他脸上的得意只停留了一瞬。下一秒,那独眼剑客突然暴起,挥腿的同时,反手从靴中拔出一把一掌长的匕首。
匕首在他指间旋转,如同一条露出獠牙的银蛇,向下盘旋突刺。左秋鸿左手架刀抵挡,但仍被雪亮的刀尖刺破颈项。温热的液体湿润掌心,他张狂的笑脸瞬间消失,眉宇之间陡然阴沉下来。
独眼龙不声不响并非怯战,只为等他得意忘形,放松警惕。
左秋鸿从小练就双手刀,为的就是不受制于人,今日却在同样练双手功的人剑下吃了亏,当真奇耻大辱。他仍然不肯承认小瞧了对手,出手愈发急躁,刀风过处,将倾斜的方桌斩破。
可剑客一击得手即退,边退边躲,不与他正面交锋,同时一手拢在嘴边,如同口技一般,发出三声短促清脆的鸟啼。
两个黑衣人像是凭空出现,从角落里钻出来,一前一后,将庄随月四人堵在了楼梯口。
左秋鸿这才冷静下来,可是此时他已被独眼剑客调虎离山,鞭长莫及。一刀横出,他踩碎长凳,跃起飞踢。
“无耻。”
独眼龙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向上一晃:“不如你。”
左秋鸿气得发笑,转身的同时双刀换手。独眼剑客近身受制,被拳风正中心口。他呛咳一声,蒙面的黑布下渗出水迹。
左秋鸿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十几个黑衣人从房顶翻身落下,将他们层层围住。角落里的两人以刀剑相迫,逼着庄随月独自一人慢慢走了出来。
砚台骇得说不出话,叫也叫不出声来,踉跄着追上去,还没抓住庄随月的衣角,被人手起刀落敲晕在地。
“刀下留人!”庄随月想后退,可是被两人横刀拦住。他索性一步上前,与独眼剑客面对面道:“几位既然选择此地动手,想必已有了万全的退路,也该知道援兵此刻已在路上。若要杀我,出剑就是,若不杀我,几位此行想要什么,不妨坦诚相告。”
他手无寸铁,气度却超然。独眼龙被他一唬,握剑的手停住,那只完好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周,却露出一丝毫无由来的恨意。
左秋鸿用余光一瞟。若不是看见庄随月藏在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他也差点被骗了过去。
倒是比传闻中的花瓶草包强上一点。
独眼龙迈出一步的同时,左秋鸿的弯刀已经伸到他眼前:“你要取他的命,我说了不行。”
庄随月脸色一白。
“是借,不是取。”独眼龙缓缓开口,“主子教导,先礼后兵。我等不敢无礼。来人,‘请’庄公子上路。”
他满嘴不知所云的典故,说着不敢无礼,却将无礼的事情做遍。黑衣人得他一声令下,齐刷刷动了起来。后头的陈言微顾不上旁人,折扇一展,脱手而出,将正站在庄随月身后的两人击倒。
左秋鸿拉过庄随月,边挡别退,很快退到了前门。
陈言微回身将秦迎搡入房内,捡起地上箭矢,屈指轻弹,用箭头废了两双向他跑来的脚。
左秋鸿一面护住庄随月,一面同黑衣人缠斗,渐渐烦不胜烦,转身一踢。庄随月只觉腰上一痛,转眼之间,已经连人带门被他踢了出去。
月光皎洁,他陡然跌出门来,被满地银辉晃得眼前一晕。门板铲起飞沙一片,庄随月跌跌撞撞站起身,朝外跑去。
两个黑衣人穷追不舍。
天地辽阔,官道上空无一人,湿润的空气压入口鼻,几乎将胸膛撑裂。
土路在视野中扭曲,来时的车辙印完全缠绕,消散在模糊的月光之中。
他脚下一软,被突起的土包绊倒在地。双掌紧贴在泥土之中,他几乎将惶恐也忘了,母妃和父王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紧接着是大哥、刘芍……最后是楚瞻明。
阿秀……
大地在震动,像是回应他渐趋疯狂的心跳。马蹄扬起尘土飞扬,骑士弯弓搭箭,原本已追到身后的黑衣人见势不好,转身便逃,却被两支重箭贯穿胸口,牢牢钉在地上。
“三公子!”有人一骑当先。
庄随月勉强起身,看见军旗飘扬,上书“西南”二字。
“秦远!”顾不得整理形容,他急促道,“贼人留活口!”
马上将军听令。
这一支兵马踏平驿站围栏,如同一柄利剑。独眼龙此时要走,左秋鸿却不肯放。“晚了!”他一声厉喝。双刀缠人,将披风卷在刃上,独眼龙不得已一剑削断,这才甩脱他半步距离。
鸟啼声再起,两个黑衣人直直地扑了上来,用身体挡住左秋鸿的刀。
“你!”
可那独眼剑客已掠出窗去,对身后伤亡毫不在意,眨眼间已不见了踪影。
弯刀锋利,刺破心房,那两人立时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左秋鸿脸色阴沉,甩掉刀上血迹。他被地上的一团东西吸引了注意,半蹲下去用刀挑开,发现是那独眼龙肩上披风。
这块灰黑色的布上针脚别扭,布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圆,质地粗糙。刀尖停在一笔朱砂上——“赤马”,金陵禁军隶下前锋营,汪真叛乱时赤马营本该死守王城,可是校尉孙良临阵倒戈,助他打开了元德门。
左秋鸿眯起眼睛。
[撒花]要放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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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随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