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漆黑的影子翻墙而入。马厩外打瞌睡的驿卒被砖头翻倒的动静惊醒过来,尚未来得及惊呼,被一柄冷剑封了喉。
一人扶住他的脑袋,将人轻轻放在地上。
“动作仔细些!”领头那人眼锋一扫,其余二人皆低下头来,沉声应道:“是。”
领头的背身藏在墙下,朝屋檐上一望,心中顿时安定不少。大人已到了。一截黑披风垂挂下去,似乎与层叠的瓦片融为一体。
院子里,血腥气渐渐弥散开,马儿不安地躁动起来,身子撞在栅栏上,震得棚顶扑簌簌落下茅草来。
这时候,后门砰地一声弹到墙上,有人骂骂咧咧走出来:“这些畜牲又发什么疯了?你小子差事马虎,下月考评仔细拿了丙等……”
一只铁箍一般的手卡住了他的嘴巴。
驿卒悚然,瞪大了眼睛。他挣扎了几下,但只在那人手臂上留下两条浅浅的抓痕。绝望使他不住哆嗦,舌头堵住喉咙眼,险些把自己噎得翻了白眼。
“收声!”领头人逼上前,横剑在前,低声威胁。
驿卒战战兢兢点头。天光微薄,他六神无主,不敢看眼前黑布蒙脸的歹人,眼神满院子乱飞,忽然和地上死人无光的瞳孔正正地对上了眼。
娘啊!他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像条怯战的狗,这下腿也软了,整个人往地上坐。
黑衣人缓缓放开手,仍他软倒下去,往门外一指,说:“往那里跑。”
驿卒呆呆地看着他,捂住嘴巴的手已经离开了,可他的舌头依然躲在嗓子眼里。
“你怎么不跑?”黑衣人问。他腰上系了条银锁链,稍稍一动,银光流淌。
驿卒依旧呆呆的,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被银链子晃了眼,勿以为歹人拔了剑,生死之间,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他猛地一下跳起来,连滚带爬向门外跑去,一口气在胸膛里憋了又憋,终于冲破喉咙里滞塞的怯意:“杀……杀人了!敌袭!敌袭……”
可是声音愈来愈低,胆气一空,他就只顾着逃跑了。
领头人笑了一声,向前一点头,短促道:“走。”
三条黑影破窗而入,堂内空荡,先前闲话守夜的驿卒全没了踪影,只正中央一张方桌旁坐了个人。左秋鸿回头朝他们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夹了一颗花生,甩手而出,正中其中一人膝盖。
影子扑通坠地。为首那人眼神一凛,一剑挥出,直直朝左秋鸿而去。
“你们几只苍蝇,真是碍事得很。本事稀松,要是舞个杂耍来,倒是勉强下酒,可你们却坏了我的菜。”
黑衣人一剑劈断桌角,手腕翻转,再向旁一扫。
左秋鸿起身的动作不疾不徐,手上还托着一只陶碗。满桌碗碟被这一剑尽数扫落在地,可剑锋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一转眼的功夫,人已挪到了别处。
左秋鸿端着一碟熏鱼,单脚站在一条板凳上,两根鱼骨头在嘴里一转,拿鱼刺当暗器,呸的一声吐出去。
叮叮两声轻响,那蒙面黑衣人打落鱼刺,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不要命地攻了上来。
左秋鸿的刀依然好好地配在腰上。他捏着两根筷子,喂招似的同这刺客打了起来。
“肩膀硬,下盘虚,你这个剑法平日里不常用吧。”
黑衣人下手越来越快,急躁中露出破绽。左秋鸿轻轻搁下空碗,反手一筷子扎入他眼眶。黑衣人手背青筋暴起,当即痛叫倒地。
左秋鸿拍了拍手,扬起头朝房顶一笑:“阁下只拿这种货色来,真是看低了我。”
“不忙……”房顶上的人嗓音沙哑,含糊道,“再看看……”
话音刚落,黑暗中再度浮现人影,三人包抄,另有几人攀上楼去,散入东西走道。
“有几分架势,可惜功夫没练到家。”左秋鸿冷眼看着,“像是倪听雷老将军手底下的三人聚云阵,可你们几个摆得徒有其形,看得我心里不高兴。”
他双臂交叉,将腰上双刀慢慢拔了出来。
二层走廊中,老旧的地板承不住哪怕一人的脚步,不堪重负地叫了起来。
房间里,陈言微终于掀帘露面。他脸色比先前下车时好了许多,只是身上仍没什么力气。
砚台惊魂甫定,可见他出来,心里惦记着主子的吩咐,哆嗦着腿爬起来,将他搀到桌边坐下。
庄随月拉过砚台,问道:“方才看见什么了?说仔细些。”
“回公子的话。小的方才厨房出来,正往回走。柴房前头没有光,小的眼神不好,看不见道,脚底下忽然被绊了一下子,摔在个软绵绵的东西上。”砚台咽了咽口水,“小的当时啊,心里头就不大安生……这手真是贱呐,非得去摸,结果……结果摸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小的凑过去仔细瞧,哎呀……竟摸着了死人的眼皮子!”
砚台用力搓着手指头,似乎那黏糊糊的人皮仍贴在上头,甩脱不得。
庄随月脸色沉下来:“还没出吴越地界,什么人有胆子在驿站杀人?”
秦迎问:“你可看清了?死的那个可是驿站里见过的?”
砚台不敢回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的没看分明,只吓得没了主意,立刻跑回来报信。”
庄随月正要再开口,陈言微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他五指用力,如同那日在业镜台前一般。不知怎的,庄随月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
秦迎见状也收了声。
陈言微闭目凝神,向窗外侧过头去。庄随月不由得也随着他向前倾身,侧耳探听。
下一秒,一支漆黑的短箭穿透窗纸。陈言微将庄随月向后一抓,同时抬脚踢翻了秦迎的凳子。
一屋子人仰马翻。
短箭从砚台头顶擦过,咄的一声钉入门框,箭羽震颤。他愣了愣,脸唰的一下白了,哆嗦着叫了一声:“公子!公子!小的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庄随月抓住他仔细瞧了瞧,道:“活得好好的,不许说晦气话。”
陈言微抄起一双筷子掰成两段,左右一弹,将房中两盏灯打灭。
“到里间去!”陈言微催道,“快走!”
里间床架靠墙,西侧未开窗。第一支箭实为试探。四人刚躲进去,箭雨已然落下,密密麻麻的短箭疾射而来,钉在梁上、桌上。
整扇窗户跌落进来,破破烂烂的窗纸飘进里间。
庄随月看得心惊不已:“如此阵仗,今日岂能善了?”
楼下传来三声惨叫。几人屏气凝神,只听见有人说:“咦?”
“是左大人。”庄随月认出了他的声音。
一束天光从屋顶破开的大洞投进堂内。左秋鸿站在光外,一个轻飘飘的人影坠下来,落在他身前。
此人周身以黑布缠绕,只露出缺口的鼻梁和一只被刀疤贯穿的右眼。他肩上围着一条长长的披风,模样却很奇怪,像是用许多碎布拼凑而成。
他一抱拳,端端正正地行个礼,道:“久仰。”
左秋鸿并起双指向他勾了勾:“且来试试。”
那人不多废话,他一脚踢翻翻桌,长剑一记斜挑,直袭左秋鸿前胸。
他使左手剑,本该剑出奇招,可对上左秋鸿这等使双刀的,便讨不着好。
左秋鸿轻轻一跃,踩在桌角。他不闪不避,那两把刀形似新月,架成十字,左右一扣就将长剑牢牢锁在当中。
那独眼龙一掌劈在他腕上,手指轻微松动的瞬间,他将长剑抢了回去。
左秋鸿哼笑一声:“不错,比先前那些好,但还是不行。不如说说,你是来做什么的?是来拿东西还是找人,说个章程出来,别闷头动手。真像是来找茬的。”
两人隔着光束面对面立着。
独眼龙想了想,觉得他的话有理,竟真停下了手。
“……是来找人。”
“找什么人?”
“……找越州庄氏三公子。”
“找他做什么?”
“借命一用。”
左秋鸿摇了摇头:“那可不成。”他貌似遗憾,叹道:“你要是直接打上去,他运气不好,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可你先找了我,那我就不能让你上去。”
上去?独眼龙默不作声。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像是害了病,红得骇人。
两人正对峙,他忽然转身起跑,抄起两把板凳朝左秋鸿砸去,随后借力方桌,向上一跃,挂在了二楼栏杆上。
“我还怕你听不明白。”左秋鸿错步避开,同时高高举起手臂,将弯刀向前一掷。
刀锋划破空气,一刀斩断栏杆后,去势不减,劈开木墙。刀尖勾住碎木片,不上不下,吊在墙中央。
独眼龙一手抓空,全身重量都吊在勾住围栏的那一根手指上。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独眼龙两脚勾起,向上一翻,落入走道之中。左秋鸿一笑,他动作轻巧,飞也似的跃上去,未及转身,刚好与藏在走道中d庄随月几人对上了眼。
“巧了。”左秋鸿道,“这不就是你要找的人?”
庄随月脸色一白:“左大人。”
左秋鸿转身抬脚一踢,踹开偷袭的剑锋。弯刀雪亮,划出一弧弯月,独眼龙肩上被他劈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不如我。用别人的剑法,更不如我。”左秋鸿反手拔出墙上的刀,双手一转,弯刀反握,“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便以你的血,祭我的刀。”
独眼龙的视线越过他,死死地盯着被陈言微挡在身后的庄随月,眼神中似有仇视,还有几分不解。
左秋鸿的话,他还是听了进去。长剑从左手换入右手,他向后撤步,摆出了起手的架势。
左秋鸿咦了一声,挥刀的同时轻声问道:“故睿王李勤麾下,前禁军校尉楚继山,是你什么人?”
“你是周人?”
回应他的是一只冷漠的眼睛和一柄裹挟着肃杀之气的剑。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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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随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