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王宫里,曾有一张讨喜滚圆的面孔。
庙前不燃灯。楚瞻明站在阶下,看到木门边那只断指的手,微微垂下眼帘。
僧人双颊瘦削,颧骨高高突起。他道:“贫僧已断尘缘,请施主慎言。”
楚瞻明一动,身后两柄长剑碰响。他将棺材木令牌翻到手心里,向前一递,平淡问道:“师傅以盗为名,因果未平,如何断这尘缘?”
僧人静立着,视线落在令牌上。
“施主既是为棺材令而来,那便恕贫僧不远送了。”他如此说罢,人却没有动,既不退,也不让门。
楚瞻明向前一步,踏上石阶。
“枯觉寺就是这般待客的?”他逼问,“客人远道而来,师傅竟吝惜一杯茶水?”
他站得近了,身上血腥味逆风而上,扑了和尚满脸。
僧人神情微松,眼皮掀开,木疙瘩一般的眼珠子缓缓移动。这张面孔上已不剩几分他所熟悉的稚嫩。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他让了一步,木门撑开,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
“既如此,那便请施主入内,饮一杯粗茶吧。”僧人低头迎客,露出脑袋顶上一大片狰狞的斑痕,那痕迹直没入衣领,像是一张被人揉皱的纸与皮肉黏连。
楚瞻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一串血珠从袖中滑落,脏了他佛门清净地不染尘埃的青砖。
“阿秀!”庙里忽然有人叫道。
楚瞻明尚未抬头,已被人抱了个满怀。
庄随月比他高上半头,非要往他肩上挂,急切道:“阿秀,你的伤……”
他手心热,一碰到楚瞻明冰凉的手腕就让他一哆嗦。
“……你怎么在这里?”楚瞻明使了个巧劲,将人推了开来。他向前看去,陈言微站在屋檐下朝他拱手,满面歉意道:“公子。”
他形容狼狈。楚瞻明一看就沉下脸,第一次说了重话:“我叫你们去阴律司,你们却跑进饿鬼道。是在这里等我,还是打算等死?”
陈言微先将码头的事三言两语说了,随后苦笑道:“祝庄主穷追不舍,我慌了神,带三公子走错了路。”
如今才知晓竟已入了六道轮回,两人全须全尾活到现在,实在命大。
庄随月听不懂什么六道轮回,刚松开手,便发觉指头上滑腻腻的,举高一瞧,竟是人血,当即一惊。
楚瞻明瞥见他煞白的脸色,半背过身去将袖口扎紧,又对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这是哪门子无事。
庄随月怔怔地捧着手指头,直到陈言微将他拉回廊檐底下。
楚瞻明将手背在身后朝他们晃了晃,让他们稍安勿躁。他与僧人一前一后。一入院中,便瞧见那张矮桌。
僧人道:“施主请。”自顾自坐在那张三条腿的凳子上。
凳子一晃,楚瞻明稳稳坐好。
两张麻将牌被轻轻按在桌上,向前一推,便到了僧人眼皮底下。
“你的东西,我带来了。”楚瞻明说,“若不愿相认,又何必留下这东西引我过来。”
“你原本也是要来的,真当我不通消息。”僧人握住筷子,夹起一块凉透的豆腐,“那东西我留着无用,你拿去,我用不上了。”
他旁若无人,捧碗扒饭。青菜豆腐里,青菜是青菜,豆腐是豆腐。米饭里掺了沙子,吃在嘴里,硌得牙根酸软。
僧人一口咽下,转了转脖子,浑身的骨头都响了起来。他舒服一叹,话音也松快了,道:“小九。”
楚瞻明被这格外亲昵的两个字震了震,捏紧了筷子。
只听他说:“你来得不是时候。”
楚瞻明低头一笑:“那六哥说说,什么时候,才正是时候?”
“什么时候都不是时候。”释莲舟长叹一声。当年他畏惧汪真,因此不肯入东宫,剃度出家,避入护国寺,与李氏血脉一刀两断。
一个行六,一个行九,一个成了和尚,一个当了太子,原本此生不必再见。可此时此刻同坐一席,残灯底下,和尚成了盗佛,太子当了道士。二人共对一碗青菜豆腐,一时无话可说。
庄随月正同陈言微窃窃私语:“他真是……”
“那还能有假?”
先前见到那张有五分相似的面容,二人便是一惊,如今悬在心里的疑问终于落了地,陡然生出一股“果真如此”之感。
陈言微心中惊骇非常。
盗佛扬名于晋南,曾经名噪一时。上京灭佛之后,汪真一把火烧了护国大寺。无处可去的和尚盘踞山头,落草为寇。和尚从绿林却不作恶,守着清规戒律劫富济贫,得乡邻百姓敬称一声盗佛。
可是名声显了,便引得金陵注目。于是官府镇压,将和尚逼死大半,只剩三五个拼命杀了出去,隐姓埋名。直到少林危难时,护国寺和尚出手相助,血战之后,最终只剩下莲舟一人。他遁入鬼市,独自背上盗佛之名。
“少林大义,授我以拳法,又借我敲山令,助我入鬼市。”莲舟说,“汪真的手伸不进同襄,若非如此,我早已是死尸一具。”
楚瞻明皱眉:“那敲山令是你的,你拿它换了什么?”
莲舟顿了顿,掀开僧袍宽松的前襟。褐色麻布翻开,露出焦黑一片的胸膛。楚瞻明脸色大变。
“我拿敲山令换了十日生死。”他微微一笑,“如今正是第七日,若说时候,倒也正是时候。”
陈言微不由得踏出一步。
楚瞻明急问道:“谁伤了你?”
“伤我的人,你不必管。”莲舟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僧人并指按在桌上:“图在金陵。”
在场几人神色各不相同。陈言微若有所思,庄随月兴致缺缺,楚瞻明听闻此言,只觉得荒谬绝伦。
“藏宝图一事,真假尚且难辨!”他道,“一路行来,江湖中人各说各话,可问起下落,十有**说在金陵。兄长与我同在金陵十余年,王宫密辛、朝野闲闻无数,何时听过这样一个东西?”
莲舟放下筷子,双手合十:“过去没有,如今却有了。”
“藏宝图与我无关!十日生死的解药,我知在谁手中,你与我……”
“小九!”莲舟轻喝一声,“我说了,不要你管!”他呼吸起伏,胸前的疤龟裂开来,露出淡粉色的新肉。
“你心肠软,从前不算好事,如今更加不是!”他说得狠,筷子在桌上一弹,骨碌碌滚了下去,“我以为出家当了和尚,从此慈悲为怀,便是修行。世事纷扰本该与我无关,可是天要变脸,人又能如何?”
莲舟骂道:“人不争,便不能活!李琇!莫让那套清静无为的狗屁妨了你的心,你既背了这名字,此生便求不得清静了!”
楚瞻明怔怔地看着他。
莲舟挠了挠光头上的疤,将手揣进袖子里。他放缓了声调,又道:“你不想报仇吗?”
报仇。楚瞻明刻意忽视的两个字再度浮现心头。
“报的什么仇?”他平静发问,“国仇?家恨?背井离乡之苦?”
无论姓李还是姓楚,他无仇可报。
莲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国仇、家恨,和背井离乡之苦。汪真恨到如今,想尽办法仍要杀你。你难道不恨他明德门下折辱于你,不恨他害得父皇、贵妃自尽,害得小十一惨死……”
“你若不恨,难道心中无愧吗?”
楚瞻明面色惨白。
庄随月不忍再听,伸出手去够:“阿秀……”
陈言微一把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边僧人仿佛没看到他摇摇欲坠的身形,继续道:“长乐宫大火未熄,安知贵妃娘娘地下可瞑目否!”
梁府内,祝风挥刀的身影在眼前浮现。
楚瞻明霍然抬头,咬牙切齿道:“金陵有人来过,说了与六哥一样的话!”
“那有什么稀奇的。”莲舟眉目平和,淡淡道,“世上有一样人、一样事、一样话。”
“道生万物,万物各有其德。”楚瞻明一句不让,“世上哪有一样人、一样事。更没有一样话。”
话音刚落,莲舟以指为剑,已攻了上来。
楚瞻明手指一动,抬腕相迎。筷子舞得风声猎猎,与那根枯枝似的手指在青菜豆腐上空交锋。
三条腿的凳子和快散架的椅子不动如山。两人踞坐方桌各一边,打得互不相让。
和尚的手虽快,但快不过荣枯剑练出的眼力。楚瞻明捏住筷子,先点、再削,又一夹,就将莲舟的手指制在半空,动弹不得。
和尚输了比试,反而露出笑容:“你学得很好。”
楚瞻明的筷尖压在他脉上。
莲舟说:“方丈曾在少林观三茅和微出剑,说他少年锋锐,势无可当。我看,你比他好。”
“我不如师兄。”楚瞻明松了筷子,“你脉象不稳。六哥,随我去汀州,待拿了解药,天高海阔,随你自在。”
莲舟面色冷了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未曾听进耳朵里。”
“六哥,我听了。你说得不错,我心中有愧。”楚瞻明缓缓道,“可藏宝图与我无关,金陵有何打算,也与我无关。我无意复仇,此生不愿再入金陵。”
谈话间,陈言微推着庄随月进了佛堂。
“先生!先生这是做什么?”
陈言微仍是苦笑:“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三公子,此时不躲,等他两个动起手来,你与我可就躲不过了!”
惨淡的烛光里头,和尚半闭着眼。突然间,他一声爆喝,落掌拍翻方桌。紧接着,拳风炸开木板,转瞬已逼至楚瞻明胸前。
第一次写文写到这个字数,其实我自己也知道有很多问题,感觉没能很好地把故事讲出来[爆哭]未完结之前不会大修,最近会先润色一些细节[爆哭]一定会写完的,真心感谢老师们的收藏、评论、灌溉、地雷,每一个都很珍贵,希望故事完成的时候不让大家失望[求求你了][求你了]最后还是[求求你了]走过路过~来一个收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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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枯觉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