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施主?”僧人再问。
陈言微先回了神,双手合十回礼,诚恳道:“这位师傅,我兄弟二人误入此地,欲借一处屋檐暂避,叨扰师傅,万望见谅。”
僧人静默。
饿鬼道众罪行仅次于畜生道,虽不尽是大奸大恶之徒,可身负杀业,又能有什么良善之辈。
佛门慈悲。陈言微想,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他仍低着头。庄随月却看着门缝外的半张脸出了神。
僧人露在袖外的手上遍布烧伤,小指断了一截,蜷曲着藏在手心里。他像一段撑开门缝的木头,不言不语,无声无息地立着。
又过了许久,他向内让了让。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请进。”
僧人先一步入内。他步子不大,似乎腿脚不便,僧袍下是一双干枯的草鞋。他右脚一如常人,左脚焦黑,底下血肉隐约,像是在伤口上抹了煤灰。
陈言微跟在他身后,道了声:“多谢师傅。”
穿过门廊,便是一座四方形天井。正中摆了青菜豆腐白米饭,两双筷子一左一右。
然而环顾左右,庙中再无他人。
陈言微礼数周全,满怀歉意道:“竟不知师傅有客,是我等唐突了。”
僧人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只说:“二位施主请自便吧。”
院中未上烛火,只一片橙黄的光从佛堂内铺陈出来,滑落一级台阶,散进雾里。
如在梦中。
四壁斑驳,久未经修缮,檐边瓦片缺漏,有水滴自高空坠落,将西南角的地面打湿。枯觉寺地基不稳,向那处微微倾斜,院中的两把椅子,一把只剩三条腿,另一把则歪斜着,似乎只待有人轻轻一碰就会散架。
僧人绕过桌椅,提袍向上,被陈言微匆忙喊住。
他恭敬道:“未请教师傅法号。”
佛堂内红烛摇曳,供案上摆了两碟馒头,可案后空空,既不供菩萨,亦不供弥勒。
僧人面无表情,双手合十,看着自己指尖道:“阿弥陀佛,贫僧莲舟。”
他说完便入得堂内,跪坐草垫之上,喃喃地念起了经。
陈言微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抹无可奈何。他回头望了望那扇薄薄的木门,又看了看背对自己诵经的僧人。
庄随月满面疑问,正欲开口,被他摇头制止。他仔细辨认陈言微的口型,发觉他说的是:
盗佛,释莲舟。
三公子不认得这人,但不妨碍他领会到陈言微慎之又慎的态度。
和尚的背影要更瘦一些。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拖得长长的,长过石阶与天井。供案低矮,不足膝高,和尚不供佛,倒像是……倒像这庙在供他似的。
-
风声消弭了一切旁的声息。
楚瞻明顺着飞翘的屋檐向下滑去,一翻身,落到地上。
楼前人群被他惊散。
牛头马面坐在一旁。看见是他,马面扯着嗓子喊起来:“贵客,好走啊!”
楚瞻明提气跃上房顶,踩着沿路布篷向上跑去。从市集到业镜台,要过一道陡坡,楚瞻明背着玄同与问寒山,攀到顶端,只瞥一眼那被黄符封住的铜镜,毫不犹豫地朝灯灭处跑去。
生人作恶,自有辖地官府定罪,可若是不服官府,有本领的遁入鬼市,入六道轮回,天留一线生路。可若如此,便要上阴律司人命榜,终身不得离同襄,身死则除名。
自古江湖事江湖毕,江湖人犯禁,不认律法,只服刀剑。先前蒋均为节度使时,与天下一楼私下往来,关系甚笃,下江陵时更是得江湖中人助力。他坏了规矩,因此不敢称王,唯有得了北边的圣旨,方能名正言顺。
人命榜下往来人无数,领到断头赏的,却凤毛麟角。
楚瞻明过六道轮回界牌后才慢下脚步。
黑暗中方向难辨,他摸索前行。一片寂静中,似乎有人深深喘息。愈向前走,离喘息声愈近,楚瞻明贴着墙,手已握住了剑柄。
他脚步轻,可踩折枯草的动静依然引人注目。前头那人嗓音沙哑,问了一句:“是谁?”
随后,他又低低地笑了起来:“姓屠的,玩够了罢!”
楚瞻明皱眉。这声音耳熟,倒像是天下一笼里那姓张的虬髯客。
他喘得费力。只听得锵的一声锐响,竟似将刀丢在了地上。
“姓屠的!你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呵呵呵,今岁点灯会后,同襄的活死人,便要全变成死人!”他喊道,“屠万宁!”
四周一片死寂,再无其他人的气息。
“张呈海。”楚瞻明沉声道,“在下清凉山和颐,与你在天下一笼有过一面之缘。”
张呈海一窒,随后便是大笑,笑得呛咳起来,半晌才缓过气来,道:“……还请道长上前一叙。”
尚未靠近,已可见满地血色狼藉。滞涩的空气里头,血腥气浓郁得让人心里发怵。
楚瞻明一步一顿,走了十余步,忽然眼神惊骇。
一个血人靠在墙上。
白墙湿了血,流下千百道泪痕。张呈海拿刀的手血肉模糊,连筋骨都被人打折,软趴趴地摊在身侧,像是一块烂肉。
他胸前的衣裳深深凹陷下去,竟被人以掌打断大半经络。
张呈海半闭着眼睛,叫他:“我托道长问轮回,道长可带着答案来?”
“未曾。”
张呈海仍是笑,笑着笑着,那只勉强能动的手猛地袭来,一把攥住了楚瞻明的手腕。
“道长!天下一笼里,道长领了张某的情,今日,张某要请道长还一份情!”他自知不占情理,却也管不了许多,一口气说了出来。
这只手用尽全力,也不过是虚浮地搭在他腕上。楚瞻明并未挣扎,直接道:“你要我替你杀屠万宁。”
张呈海气喘吁吁,掏出怀中碎了一角的棺材木牌扔到他脚下。
“屠万宁受了伤,中了毒……他跑不远了。”
“道士……下辈子,张呈海当牛做马还道士你的情,这辈子不成了……”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三岁习武,六岁拜师,十五岁入镖局,离家时夸下海口,要出人头地,年而立时终于小有所成,可是尚未还愿,得知了阖家老小噩耗。他一心报仇,豁出一条命去,可是终究无以为继。今日埋骨此地,实在晦气。
张呈海看向身边这张年轻的面孔。在他这般年纪,自己心比天高,走在江湖中,以为大路朝天,人人得一条康庄道。后来漂得久了,心气消了,再不想当劳什子大侠,只想守一家人,过上顿顿饱饭的小日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
“轮回……我替你先去瞧瞧罢。”
腕子上的手松脱下去。张呈海仍半闭着眼,胸前狰狞的破洞不再痉挛,彻底地静了下去。
楚瞻明跪坐一旁,闭目诵念“太乙救苦天尊”名号,然后拾起那块沾了血的牌子。
前方雾气黑沉。
胸口钝痛,手脚酸软,腹中好似吞了一只火球,烫得他气血沸腾,几乎撑破经脉。屠万宁恨得牙痒,拖着步子走。
那走镖的竟在刀上抹毒!
黑暗总是令他不安。他到底贪恋人世,没法在这地方久留。
屠万宁喜滋滋地回味着软皮子裹在手上的细腻触感。这回了离了同襄,他绝不会再回来。他屠万宁的棺材令,可不是谁都能领的。算上这姓张的,今日他手上攥了三条人命。
可惜了,三个人,没凑出一张完整的皮子。
屠万宁一时拧眉,面上阴晴不定,最终定格在一个狰狞的笑里。他步子迈得更快了。
再向前几步,就出畜生道了。
可是屠万宁的脚步却停顿在抬腿的瞬间。笑意僵在脸上,他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截锋锐的剑尖自胸前透出。
身后那人抽剑而去。屠万宁想张口,可血堵住了喉咙。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双眼已无法视物,只觉出有人半跪在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太乙救苦天尊。”那人喃喃念道。
这一剑刺得寸,截了他的心脉,却让他不至于立即断气。
到底是谁?
屠万宁动弹不得,奋力瞪大双眼,却只看到一双白靴左右探了探,像在找路。
那人问:“请问,去饿鬼道往哪里走?”
声音很是年轻,但他从未听过,自然想不起在何处与此人结怨。
四下里无人回应。那年轻人便择了条路,径自走了。
屠万宁眼睁睁目送他走远,咽气前,仍恨恨地想:
竟让他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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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鬼道进了好些新来人。
这两日热闹。盲婆子美滋滋地数着铜板,听着陌生的脚步声一个两个从她身边过。
她砸吧嘴,记起先是来了一个脚步很轻的,耗子似的飞窜过去。然后又来了两个,一沉稳一虚浮,被她一吓唬,竟钻进吃人庙里去了。
再没出来。
又来了一个。
铜板叮当,盛在手心里,摇摇欲坠。这人走得很快,走到她身边时反而慢了下来。
盲婆子哼着曲子,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她闻到一股混杂了檀香的血腥气从自己身边经过。
这人直直地往前,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路的尽头。
“入我饿鬼道……”她又唱了起来。
空寂的饿鬼道里,铜环敲门,铮铮三声响。
枯觉寺里,陈言微和庄随月站在廊下。同时吓了一跳。
只见佛堂里低首诵经的僧人缓缓站了起来。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的客人到了。”
无悲无喜的面孔上骤然浮现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踱步到门边,同先前那般打开一道缝。
“阿弥陀佛。”
门外那人稽首行礼:“无量福寿。”
一和尚,一道士,隔门相望,实在滑稽。
僧人的视线缓缓下坠,落在他脸上。
楚瞻明任他打量,又过许久,轻叹一声。
“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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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枯觉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