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乐声停了。楼中嬉笑渐渐止息,台上歌女抱着琴登上仙山,玉手一抚,消失在幕布后头。
锵锵两声锣鸣。
楼上楼下的人精神一振,全都仰头看去。只见仙山顶上,竟还挂着一轮雪白的圆月。一个头扎双髻的童子坐在上头,正提着一面系红绳的黄铜大锣,哈哈地笑。
“时辰到了!”童声尖利,与锣声齐鸣,“时辰到了!”
一个媒婆打扮的驼背女人迈着碎步走到台上,脚底踩着寿字,捏一块粉色手绢,对着上头那孩子骂道:“福娃!你这没规矩的小皮子,还不下去!”
“福娃不下去,福娃不下去!福娃就在这福台上!”那女娃边笑边敲锣。她敲得欢了,楼中真像是打雷一般,闹得众人捂住耳朵,骂声迭起,一浪高过一浪。
媒婆急得干瞪眼,似乎忌讳着什么,不敢亲自上去抓她。
忽然间,两道倩影飞上戏台,金铃铛清零零地响。底下有人喝彩。媒婆一看,喜道:“鹊姑娘,雁姑娘!”
只见她们在那仙山上头借力一踏,轻似一阵风,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腾空而起。
福台上的福娃呀地一叫唤,踩得那白月亮动弹不停。眼见真要被管教,她向下纵身一跃。
可是二位仙子一拦腰,一抓腿,一个拿锣,一个捏着锤,将她四仰八叉抱住了,从月亮上翩然落地。
福娃看着这两幅夜叉彩绘,依旧笑嘻嘻的,短胖的小手朝天上抓了抓。
鹊姑娘抱着她笑:“你不听话,要吃药了。”
小女娃人小鬼大,一眨眼:“姐姐,我不怕吃药。”
鹊姑娘说:“好。”随后将她放下来,同雁姑娘一道牵着,走下台去。
底下有人叫了一声:“鸳鸯楼就是这般待客的?小奶娃子也能上三神台!”
他说得正义凛然,却没想到,满楼寂静,无人帮腔。
讲话的人顿时察觉出不妙,豆大的冷汗打湿抹额。
媒婆双手揣在袖中,在台上之跳脚,吊着嗓子骂起来:“该死!该死!你这小贼说的什么话,那可是咱家的福娃娃哩!”
话音刚落,那人怀中忽然一沉。他一低头,看到一个圆溜溜的、扎着双髻的脑袋。
福娃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讨喜的粉脸,朝他一笑:“姥姥说你是贼哩,让福娃瞧瞧,你偷了什么东西!”
她张牙舞爪,可这双手太小、太嫩,甚至握不住侠客的一只手掌,但是只一触,侠客脸色骤变。
不消片刻,他手背上已青了一片。
有见多识广的叫起来:“毒娃娃!”
“鸳鸯楼竟养着毒娃娃!”
“什么时候的事?上一回敲锣的不是个小子么……”
那人再没闲心多听,飞快抽刀,当机立断削下左掌。
不顾断臂血流如注,他直挺挺地跪下去,一头磕在地上,用力之大,额头顿时肿了一片。他身上冷汗涔涔,嘴唇哆嗦了两下,大声说道:“徐勇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鸯姥姥,自断一掌赔罪!”
楼上飘落一声叹息。
媒婆向上觑了一眼,笑眯眯地同他说:“你这后生,快扶他起来。福娃,找你姐姐们去。”
小女娃脆生生地应了,连蹦带跳跑开去。
阁座里头,楚瞻明已背过身去。
楼下有人起身离开,有人进来落座。
楚瞻明对屋内二人说:“鸳鸯楼有阴阳二位楼主,两位楼主伉俪情深,从来同进同出,不大关照生意。楼主座下另设鸳鸯二护法,乃是千金会眼下的话事人。其一名鸳公,从不露面,未有人知其真面貌,再一名鸯姥,正是台上……这位了。”
陈言微越过栏杆看下去,正好瞧见那涂了一脸桃红柳绿的婆子对他拱手作揖。
陈言微微笑回礼,不慌不忙坐回原位,冷汗却湿了后颈。
“那毒娃娃是?”
楚瞻明坐在桌边,面露不忍:“从小以毒物喂养、用毒汁擦洗手脚的孩子。如同苗疆养蛊,这样的孩子若能成活,牙齿是毒,指甲是毒,连用过的东西都是剧毒。这便是毒娃娃。”
陈言微也忍不住皱眉:“如此阴损的法子。”
“是。过去从未有人炼成。”楚瞻明道,“鸳鸯楼福娃……多是鸳公买来的孩子,运气好的,能活到六七岁,运气不好的,不足七月龄便夭折。”
“江湖中人谈及此人,多半以阴毒概之。”
仍卧在美人靠上的庄随月忍不住向下望了望。
那小女娃蹦蹦跳跳,被人牵着仍不老实,四处转着脑袋,又踮起脚来,要往人身上爬。
“可怜……”他说。
楚瞻明看了他一眼,同样胸中气息滞涩。他这双能够握剑的手,不比旁人的有力。
鬼市中人行事嚣张。鸳公不过黄泉,阴律寺无可干预,可有的是人愿拿童子孝敬,以换得鸳鸯楼的人情。
鸯姥在寿台上走了一圈,她一高兴,袖子前后摇荡起来:“呵呵……呵呵,诸位都是识货之人,不过是宝是劫,全凭诸位胆识。老婆子只多嘴一句……”她眼含精光,似是兴奋,连肩膀都微微耸起:“若有人忘了规矩,可别怪老婆子不给脸面,让客人下不来台!”
她回头长揖到底,拜了拜福禄寿三字,随后唱道:“千金堂会,价高者得!”
不知何处有锣声当当两响,人声从四面八方涌向戏台,算不上山呼海啸,可是整座鸳鸯楼似乎一下子活了过来。
侍女们娇笑着散入座席,美酒佳肴流水一般传出来。
庄随月对堂下的事情全不感兴趣,又回过头来,只拿眼睛盯着楚瞻明,嘴里含一粒干果,后槽牙碾在上头磨。
陈言微将扇子举了起来,挡在眼前。
“楚瞻明。”
被喊到名字的人闻声转头,依旧温和地看向他,问:“怎么?”
阁座里头点了两盏灯,被庄随月负气吹熄了一盏,只剩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他开口,楚瞻明永远是这样的笑容,似乎无论他提出怎样的要求都能被全盘接收。
庄随月定定地看着,直到最后一分笑意从他脸上消失。楚瞻明表情冷了下来,可是没有移开视线,依然在耐心等他开口。
庄随月的眼睛却不会笑了,脸上的梨涡也隐了形迹。这张面孔七分似王妃,面色皎然,三分像吴王,而最像的,正是那一双不笑时格外锋利的眼。
王妃不喜吴王,因此教他们笑,世子不学,早早搬进了自个儿院落,二小姐学了,却只学到王妃的忧愁。
唯有三公子打小就是笑模样。
楚瞻明看着他执拗的一双眼睛,最终还是松了口。他总是先输的那一个。楚瞻明斟酌着,说道:“王府的差事,是我自己求来的。”
庄随月愣住了:“你为何……”
楚瞻明却不管他想问什么,继续道:“出金陵时,我没想过要活。”
他第一次离开王宫,是去明德门献降。后来金陵大火,朝出明德,他沿官道一路向南,被人抢了金银,抢了玉器,连衣裳和靴子都被人扒掉。他偷过馒头,吃过花草树叶,也接过旁人施舍的烧饼,直到被人在岑州绑了,塞在一车鸡笼底下卖到越州。
那地方真热啊,三个孩子挤在一起,他是最大的一个。他从鸡笼的缝隙里看到天黑了又亮,有时下雨,他们能喝上一点水,天好时便只能渴着。
他低头一笑:“但王爷让我活了。”
楚瞻明抬头看向庄随月:“我与王爷定下三年之期,三年期内,我为王府飞龙卫,领飞龙令,令行禁止。三年期满,王爷放我自行离去。”
陈言微震惊起身:“公子!飞龙卫……”
飞龙卫多从王府家生子中遴选,做得具是上不得台面的脏活累活,比属臣更低一等。
庄随月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无法将飞龙卫与楚瞻明联系到一起。
陈言微握紧折扇,看向他:“飞龙卫每月需服用三凝丸缓解体内种下的银针之毒,你……”
楚瞻明一眼制住他的话头:“我未受针,不必服解药。”
庄随月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直将自己憋得眼晕,这才记起喘气。
“阿秀,我……”他哑然。
他想要的答案,终于得到了。他不应再有不满,可心里仍是空的。庄随月沿着空白的轮廓描过去,描出一双含情的笑眼。
楚瞻明正微微低着头,看向寿台上的人和物。他又用那根缠手的缎带将头发束了起来,耳后随发微翘,挠得人心里发痒。
庄随月的手在他耳边被截住。
楚瞻明握住他的手腕,疑惑地看过去。
“有头发,”庄随月一挣,桎梏就松开来,“我帮你藏。”
温热的手指沿着耳后捺入发丝深处。
庄随月很快收回了手,对他一笑,说:“好了。”
此时台上一幅前朝名家绝笔书以千两白银被拍下。
池座中酒菜已上了两轮,一个瘦弱的汉子正端着一只海碗埋头苦吃,描金笺沾了肉汤,索性拿来垫碗。
拍卖官将惊堂木一拍,仙山上走下来一个彩衣侍女。侍女手中捧着一只一指长的白玉小瓶,光看瓶子,已品相不俗。
拍卖官得意:“诸位请看!这一瓶九转回魂丹,哪怕只有一口气,服下此丹,即能重续筋络,保住心脉三刻不断!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诸位,机会难得。只此一颗,起价一千两!”
这名字耳熟,庄随月暗暗吃惊,徐力行那厮吃的药丸好似正是此物。
底下有人叫起来:“一千两?当大伙儿没见识?这东西当年一千两能购得十颗!”
拍卖官倒是不恼,只嘿嘿一笑:“您也说了当年。诸位瞧这药瓶。”
白玉在彩灯底下光泽莹润,周身一丝裂隙也无。
“这也是好东西,诸位可知道这是哪儿来的?”他咧开嘴巴,露出黑满嘴蛀烂的牙齿,“这可是**刀仲无闻随身的最后一丸!当时若是来得及……岂会被那群腌臜蠢物害苦!”
这时不远处有人哼笑:“可惜了,徐老狗要是瞧见……”
庄随月霍然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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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鬼市(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