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幅轻纱长缦垂挂门后,隐约可见里头烛影摇曳,将帘子一打,一股热气倒灌出来,直熏得人脚步一顿。
两只染了凤仙花的手扶住帘子。
不知何处吹来的香风将纱幔吹散。手腕上系了金铃的侍女面绘夜叉,一左一右探出头来,娇笑与铃铛的脆响一同清零零地漾开去。
她们手奉瓜果,脚步无声,贴着陈言微的手臂福身,道:“贵客这边请。”
陈言微用扇子一敲,敲得她们叫了痛,委委屈屈地躲开。
侍女娇嗔:“顾公子好不解风情!”
随后又是一阵嬉笑。
跨入高高的门槛,走进纱缦之中,几人眼前忽然一暗。走道中不点灯,习武之人自可凭听感避开地面凹凸。一片黑暗中,侍女身上金饰幽光闪烁,如同藏在暗处的眼睛窥视来人。
这地方香气浮动,香炉里白烟袅袅,落在地上,沸水一般滚着,如同仙境一般。
庄随月眼力不如其他二人,走得有些磕磕绊绊。他努力地眯起眼睛。前方侍女正好扭过脸来一笑,面上夜叉活物一般提起了腿。庄随月一吓,呛咳起来。
慌乱中,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头。
他略一犹豫,反握回去。茧子硌人,好似握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大石头微微放慢了脚步,说:“跟着我。”
还会说话,倒是块稀奇的石头。
庄随月胡思乱想着,走道已到了头。三两条彩带垂落下来,他好奇地碰碰,却发现竟是上好的冰丝锦。
他正走神,骤然被人向前一拉,眼前豁然开朗。
珠帘锦瑟笙歌地,金梁绣柱映华灯。
好似人间繁华尽收此地。
鸳鸯楼门脸高,楼身嵌在一处山壁之中,甫一入内,便是一个足能容下百余人的宽阔厅堂。
门梁高挂牌匾“千金堂”,四壁描绘飞天舞乐。厅堂横里宽,纵深长。数十打扮各异的男男女女散座四方,嬉笑玩乐推杯换盏,所用碗碟杯盏具是纯银打造,足可见鸳鸯楼家底。
堂中央是一座足有一人高的戏台,如同一只倒扣的巨鼎,六面红漆瓦亮,栏杆雕花,以狮首点缀。从高处可见戏台中央一个大大的“寿”字。
两个女子席地而坐,拨弦吟唱,曲声绕梁,如莺歌春晓。
后头搭起一座直通二层的花架。架子似好一座纸扎的山,两侧藏着向上的楼梯,外头则用一块绘了祥云与仙姑的绢帛遮挡。
绢布中央书了一个大大的“禄”字。
那二女子真好似在仙宫献唱一般,衣袂翩翩,引得叫好阵阵。
陈言微不自觉看得出了神。
客人见识短,惹得侍女轻笑。
他一瞥,并不脸红,索性大大方方称赞道:“鸳鸯楼里竞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侍女与有荣焉,面上夜叉也舒展了手脚。她说:“贵客谬赞。”
陈言微装模作样摇摇扇子,道:“姑娘请带路罢。”
捧葡萄的那位领他们上了楼梯,另一位捧茶果的则走向站在牌匾下一动不动的楚瞻明。?
场中热闹似与他隔绝,满堂金玉银花、绫罗彩灯与他擦身而过,只一处惹了他的眼。
侍女微笑问道:“贵客怎么不走了?”她手腕上的金铃铛一响,和着台上歌声落入池中。
楚瞻明忽然松开庄随月的手,朝下走去。
侍女惊呼:“哎呀,贵客!”急忙跟上。
可是楚瞻明大步流星,已走到大鼓侧边。
池座中座椅排布无序,行走其中极易磕碰,楚瞻明却好似走过千百遍一般,直走到戏台西北角的两张小桌前。
一人醉倒,趴在凳上呼呼大睡。
另有一身材瘦小的汉子,正拿一张老鼠面具遮着脸,偷人家桌上的酒。
鸳鸯楼千金酿价值千金,可不是寻常人喝得起的,这人酒量不佳,也怪不得别人。他美滋滋地嘬了一小口,正要仔细品味,忽然冒出一道人影挡住台上仙女。
汉子一吓,咕咚一声将酒咽了下去。来不及懊恼,他见此人来者不善,慌忙发问:“小兄弟,这是做甚啊?”
楚瞻明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不知所措,只盯着他那张贼眉鼠目的面具道:“阁下似是故人,一别数日,何不以真容相见。”
他鲜少如此咄咄逼人。庄随月拎着袍子从几张桌子中间挤过来,正听到“故人”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遇到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况且楚瞻明这般反应。
庄随月当即皱眉,边问他:“是什么人?”边向外走了些,堵住那汉子可能的去路。
鼠面汉子双手叉腰,胸膛起伏,大声质问道:“我可不认识你。在鸳鸯楼耍威风,你又是什么人?”他的
他嗓门高,一度压过台上的歌女。四周尚清醒的酒客纷纷探头探脑,交头接耳起来。
侍女跟在近前,这时近身道:“贵客,鸳鸯楼内不起争夺,若有恩怨,日后再解不迟。”
汉子分毫不退,腰上一双手却仅仅掐进衣服里头。
他一双手腕伶仃,肚子却滚圆,腰上似乎垫了东西,鼓囊囊的一块。
楚瞻明收回视线,温声说道:“没有什么恩怨,只是久别重逢,故人叙旧。”
“认错人了罢?”那汉子听完略一沉思,隔着面具挠了挠脸,一把将鼠面揭了开来。
面具底下是一张有些消瘦的脸,却是浓眉大眼,长相周正。
并不是楚瞻明记忆中的任何一张面孔。
汉子不耐烦道:“瞧清楚了?”
楚瞻明点头,朝他一拱手:“一时唐突,先生莫怪。”
汉子斜觑着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走罢,别在跟前碍眼。”
陈言微在楼梯前候着,知道此处人多口杂,因此只以眼神询问。
楚瞻明回以微笑。
侍女回头福身,道:“贵客,当心脚下。”
楚瞻明垂眼看她,温和地应了声:“有劳姑娘。”
庄随月走在一旁,可是左思右想,怎么想都不大对劲,走到他身侧,低声问道:“阿秀,你方才果真认错人了?”
楚瞻明摇头:“没有认错。”
“那是什么人?”
楚瞻明眼中流露一丝笑意,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那是王老鼠。”
“什么!”庄随月一惊,急忙探身去看,可楼底下哪还有方才那人的身影。
他回过头来,急道:“阿秀,他跑了!”
“他不会跑。”楚瞻明牵了牵他,叫他上楼来,“他是偷儿,如今宝贝没得手,怎么能跑。”
庄随月瞄了瞄手指,又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
“王老鼠号称云州神偷,一旦出手,就要偷最好的宝贝。”楚瞻明轻叹,“北山剑因此同他结过梁子……那是另外一茬了。如今千金会刚开,只竞了地字号的宝,寒铁尚未登台,他定然不会走。”
“可这东西这样多人抢,若是……如何是好。”庄随月向上望了望,望见那没正形的背影。
要是失了手,陈言微身上的毒又该如何是好。
楚瞻明却说:“以他的本事,没法将东西带出鬼市。”
他目光沉了沉,话中有未尽之意。他忧心王老鼠背后还有旁人卷入此事,若是多方合力,未必不能成功。
不过此时幕后之人尚未露出狐狸尾巴,楚瞻明将心中忧虑暂且按下不表,免得叫庄随月和陈言微白白担心。
“走吧。”他只说。
鸳鸯楼二层、三层设有阁座。以雕花隔扇围合,门外挂饰漆金楹联。
走廊上悬挂彩灯。此处靠山,越向里走越是阴凉。
一行人走到戏台东南侧,领路的侍女停下脚步。
“贵客,请。”
分明陈言微在前,那侍女却直直地向着走在末尾的楚瞻明说话。
话音落地,四周顿时一静。
楚瞻明环顾四周,看向门外楹联。
“金粉莲台开锦绣……”
下联像是新换的,墨迹油亮:
故人金陵载梦来。
侍女面上夜叉在灯火底下显露几分狰狞。
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贵客,请进呀。”
楚瞻明不动,陈言微也不动。
庄随月却动了。他越过陈言微去,一掀帘子。
“也就凑合。”他挑剔道,随手摘了手上的玉指环向后一抛,“赏你了,下去吧。”
侍女一伸手,接住戒指。她动作利落,显然也是会武的。
这时,走在楚瞻明身后的侍女也动了动,金铃铛震响,一旁的灯芯似乎也动了动。她笑嘻嘻地说:“公子,还有奴家呢。”
陈言微随手摘了银香囊抛过去。两女子这才一同福身道谢,随后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那对金铃铛轻碰则轻响,大动则脆响,此二人竟能控制铃铛不发一声,可见武功相当高深。
楚瞻明目送她们消失,随后才掀帘入内。
阁座宽敞,再来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庄随月已据了张软塌斜躺在上头,自楚瞻明一进来,他便一眨不眨地盯着。
楚瞻明知他对先前的事耿耿于怀,便刻意不去看他,只对陈言微说:“描金笺和命筹,是在你那里?”
他先将一张六万、一张九万平放在桌上。
陈言微摇头,只拿出一张红中。
随后,他看向庄随月,苦笑道:“三公子。”
神仙打架,偏偏他遭殃。
庄随月懒得抬眼,一扬手手,将麻将牌抛了过来。
陈言微合掌接住,放在红中旁边。
这是一张发财牌。
四块命筹,三张描金笺,加上顾明菡给的一万两银子。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筹码。
陈言微面带忧色。
若是吃不下……难道真要去抢?
谢谢老师们点收藏![彩虹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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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鬼市(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