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的那场雨下了一整夜,清晨方歇,雾蒙蒙的天带着点湿冷的寒气。
战娴推开小院的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落锁。
这间宅院她并没有住多久,里面的东西很少,不怕有人来偷。况且这一走,大概没机会再回来了。
安国不日将与西骊开战,听闻这一消息,她重回明州后第一次主动去寻了顾纾安,告诉他自己要带兵前往。顾纾安自然是不允,战娴早就料到了。她戴罪之身还未洗脱罪名,顾纾安如何能放心将兵符交给她呢?但就算不允,这西骊她还是要去的。不能领兵出征,那她就自己悄悄地去。托那仇府小姐的福,她募得了不少银钱,一路西行招兵买马,犹如百川归海,待到西骊边境上,也是军容严整、士气高昂的一支队伍。
想到这里,战娴紧了紧身上的包袱。
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才是战家人最好的归宿,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她还能找出构陷战家叛国的真相,如此,也算是给父兄,给战家军们一个交代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战娴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下定决心般迅速转身。明州城的湿冷,当是最后一次体验了。
步子只迈了一步就停下,不远处,仇清也正站在墙角,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早啊。”
战娴走至她身旁,问道:“你找我有事?”
林一轻轻摇头:“来送送你。”
“你怎知我今天要走?”
林一其实并不确定是今天,只是听谢承南说,战娴昨日竟然去寻了顾纾安,说是想要领兵上战场。顾纾安自然不会同意,但战娴也不可能就此放弃,她会如原书剧情那般孤身一人前往边境。林一记得那是一个早晨,联想到战娴的性子,恐怕就是在顾纾安拒绝她的第二日了。
所以雨才刚停,她就早早地等在门口,衣摆已经浸透了湿气。
但她对此只字不提,只是提醒战娴万事一定多加小心。
战娴心中有微妙的触动,之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临行前唯一送别的人,竟然是那个十几年将她视为假想敌的仇清也。
只能说造化弄人。
林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翻了翻衣襟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丝质手帕,里面包裹着一只瓷瓶。“其实还差一次针灸,但是没时间了,这是治疗你旧疾的药,汤药煮起来麻烦,你此行风餐露宿可能也找不到锅,所以我制成了药丸,每日用清水送服一颗就好。”
“……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谢。”林一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战娴却觉得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她本来就不是很了解仇清也,所以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能聊的话题,天光已经大亮,朦胧雾气开始散去,透出一点点被稀释过的蓝色。两人互相道句珍重,便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长宁说她有办法让顾纾安准许自己同行,林一等了两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此事容不得半点闪失,林一思来想去,还是该找顾纾安本人亲自问问。
她可以像上回一样,用战娴教给她的联络方式将人约出来,但是林一担心谢承南会吃醋生闷气,还是先找他说开了。
最近顾纾安在准备亲征的事,忙得不可开交,谢承南反而清闲了几日。他没有那么多需要忧心的,届时只要随顾纾安前往即可。其实顾纾安本来有心要他留在城内盯紧朝中的动向,顺便揪出朝堂中暗自勾结西骊的奸细,但谢承南有自己的私心,谢延泽和他母亲的死,极可能与西骊有关──这是瑶娘告诉他的。
他向顾纾安争取来了前往西骊的名额,却还没告诉林一,怕她担心,也怕刀剑无眼,自己若是真的回不来,她要怎么办?
于是昨日试探般地将战娴要去战场的消息告诉她,想看看她的反应。
林一听闻后并无任何异常,言语中流露出的是对战娴勇气的欣赏。倒是在意料之中,谢承南知道,她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虽为女子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柔弱。那自己也要去战场,她应当也不会反对……
谢承南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潇洒如他,也有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一天。少年郎终于还是有了身为人夫的自觉,自知此去对林一,对谢府着实亏欠。但事情迫在眉睫,他不知该如何弥补,于是想起谢延泽曾与他讲过,行军的将士,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一战会是生命的终结,便在出发前写上一封遗书,贴身存放,若真战死,便由存活下来的战友在凯旋之时代为转交给他的亲友。
谢承南幼时听着只觉得凄凉,但谢延泽说他也为母亲写过。在孩童眼中,父母间的情意总是温馨深厚的,他便又觉得这做法当真风雅。
于是他一通胡思乱想下来,也写了一封。谢小侯爷前十七年的人生里除去童年时的几分天真便只有散漫和隐忍,实在不知风月二字如何在纸上落笔,苦思冥想着交代了自己的“后事”。除了谢府宅院和足以支撑谢承风后半生的钱财以外,每年亲王规制的俸禄和抚恤全部都赠予林一,并且在后头附了张和离书,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看着还颇觉满意,满意之余又有些心酸,若自己真的不能回来,这一纸和离书便能放她自由了。
信纸被妥帖地折好收在信封里,他还没给林一,下意识地觉得她可能会生气,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就导致他有点心虚,面对林一要见顾纾安的要求,虽然心中醋意盎然,却还是答应了。
他亲自将人带到顾纾安面前,自己则止步在门外。他虽然好奇在意,却也不会偷听两人说了什么,林一若是想说,那他便听,不想说,他调笑几句便作罢。只是在等人的时间里,谢承南看着院里零星两片被吹落的梧桐叶,惨笑一下,觉得大概没有比自己更大度的夫君了。
不知长宁使了什么手段,林一跟顾纾安说了自己也要同去西骊,如此荒唐的要求,顾纾安面无表情地听完,没说什么便同意了。
他看起来肉眼可见的憔悴,发冠之下的头发也有点凌乱,几缕碎发甚至没有收束好。
林一顿了顿,还是告诉他:“战娴已经出发去西骊了。”说完也不管他做何反应,便大步踏出,去寻谢承南。
雨后天晴,除了有些凉风,天气是极好的。对于两人来说,这都是成行前难得的安宁,默契地没有人催促,两人并肩走在街上。
天凉了,街边的摊贩也偷起了懒,不如往日热闹,三三两两的,看起来有点冷清。
“冷吗?”谢承南问。
“有点。”
谢承南便将她的手牵过来拢在掌心。
林一的手很凉。听人说,没人疼的人,手脚才是凉的。
有种冲动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很快他便嗤笑自己,仇清也怎么会没人疼呢?就算没有自己,她还有疼爱她的仇父仇母,还有雪芽,有一整个仇府,有淑皇贵妃。
距离永安侯府只有两个街角的距离,谢承南回府后便要开始收拾行囊。
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纠结再久,其实也就需要脱口那片刻的勇气。谢承南跟她说了自己要作为副将和顾纾安同去边境,不日启程,说了“顾纾安草包一个,没有自己根本就搞不定”,说了“永安侯此去功成名就,身价必然水高船涨”,还半开玩笑般地说如果林一等不及他回来,可以趁着自己不在早日改嫁和离……
他声音低缓温和,絮絮地说了好多,听起来轻松又愉悦,好像明日持刀上战场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执扇坐倒风月场一样。
林一听着,看着他低语时的眉眼,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谢承南终于说无可说,安静下来。
林一问道:“你一定要去吗?”
“嗯。”
林一点点头,过了一会,说:“我会和你一起去。”
谢承南拽住她,那张轻快的面具终于发出崩裂破碎的声响:“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和顾纾安说好,我会以医女的身份同去。”林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
“不行!”
“你去做什么?战场上不是闹着玩的,火油混着毒箭齐飞,伤患多得数不清,根本不缺你一个医者!”
“马踏、肉搏,刀剑之中根本没有时间包扎,等到了医者那里,身上早生了烂疮,脓血混着肠子流出来,你根本拿不稳柳叶刀——”
“我拿得稳。”谢承南还欲说些骇人的场景来吓退她,被林一打断。
“谢承南,就算是腐烂的死尸干骨,我的刀照下不误。我去那里也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不拦你,你也别拦我。况且,无论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不好吗?”
“不好!”谢承南的眼睛因为充血而泛红,“他娘的一点也不好!”
这大概是林一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禁晃了下神,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酸又涨,呼吸间几遇不畅。
谢承南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还在不死心地努力争取着,“听着,你和我不一样。战场不是你能去的地方,留在府里等我回来,我保证很快就回来……你听话行不行?”说道最后,语气中已经带上了点乞求的意味。
自从上次宫宴回来后,两人冷战的那数天,谢承南便明白,林一决定的事,谁都左右不了,就算是他也不行。
谢承南很快恢复了理智,只是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急,“你听我的,这两日留在家里,哪都不许去。别逼我把你关起来。”
林一一直看着他,将他的慌乱、失态、愤怒、狠心和那背后隐藏着的恐惧,一一收入眼底。
然后残忍地对他说:“谢承南,我不会听你的话。”
小虐一下,但好像也不是很虐?[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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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