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岳明彰散衙回来,一进厅堂就见到两个眼巴巴等了他一天的人。
“哥!”岳明彰带着一身府衙中拖回来的疲惫,还没等坐下,自家的便宜表弟就殷勤着凑过来,沏茶倒水、捏肩捶背好一番嘘寒问暖。
林一仿佛看到了大型犬科动物冲着买粮归家的主人疯狂摇着尾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岳明彰狐疑地刮他一眼,躲开了那只顺着脊背作乱的爪子,“有事直说。”
风正闲双手奉上新沏的热茶,眼神无比坚定道:“哥,我们要干一件大事。”
岳明彰接过茶,对着杯沿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扑了满脸,恰好驱散了门外带来的寒气,忽然觉得,有求于他也不一定是坏事。“有多大?说来听听。”
风正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了一通,哪哪都不挨着,林一听得只想摇头,正打算自己再解释一遍,岳明彰却抓住了这其中的关键。
他略过中间人,直接对林一道:“你要办学堂?”
“是。”
“安国律法准许民间开办私学,但明州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办过,你可知是为何?”
林一略一思索,“因为成本高,赚得少,而官学不但学费便宜,师资力量也更有保障?”
“不错。官学有国库支持,背靠朝廷,从来不会有人担心国子监的祭酒先生会卷钱跑路,甚至官民合办的书院,也都比私学更有保障。”
“岳大人是想说,人们不会选择来我办的学堂,因为不确定学堂哪一天会卷钱跑路?”
“我是想说——没有一个生意人会不考虑收益做亏本买卖。办学堂不是做生意,但你总要考虑学堂里的人吃什么喝什么,读什么书,用什么墨。这些你都想过没有?没想过,就敢让我弟弟来当这个冤大头?”
他的言辞太过犀利,林一被怼的一时无话。
风正闲扯扯他哥的衣袖,“哥,不是冤大头,这事要真做起来,咱家在明州的名声可就打下来了……”
“你别插话。”岳明彰道。
“……”
他说的没错,就算一时找到愿意出钱资助的人,但学堂想要一直开下去,不能指望着那点本钱。再庞大的原始投资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要想办法让钱运转起来。林一深吸一口气:“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能只赔不赚。等我想到学堂赚钱的法子,再来找风少爷。”
“诶——我哥他不是不愿意出钱……”
“仇小姐,办学绝非易事。且不说筹银经营,单是向知府衙门备案,便要历经层层审察。你若当真要做,不妨寻一家学堂,虚心求教。”
“我记下了,多谢岳大人指点。”临走前,林一顿了顿,扬声道,“且将银子备好了,迟早,我必能给出足以令风家出资的充分理由。”
“那便拭目以待了。”岳明彰颔首,笑得莞尔。
这之后的两日,林一白日里寻访明州城内的民办书院,学习办学经验和所需流程,晚上,就窝在房里进行头脑风暴。
烛灯熬至深夜,林一仿佛回到了当初备考的时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第三天,她终于拿出了一份还算满意的执行计划。
民间私人办学,需要有官府的许可文书,这第一步就是让礼部郎在呈文上盖印。有了这个,学堂才算名正言顺。
原本,这经营办学的事宜,州府衙门也做得,但因处在帝都,凡事都分得更细些,又事关教育,一应事宜便由尚书府下的礼部掌管。岳明彰掌管的明都府,则更偏向于大小案件的追踪处理。
在听到礼部时,林一心中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尚书陆元畴,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而就在前不久,自己刚和淳安郡主联合起来害陆嫣然出了个大丑。
往好处想,也许这事情不必惊动尚书大人,又或者陆元畴大人有大量,不会因为上次的事刻意刁难。
林一心中并不笃定,但前期准备具已精心筹谋,便如同一盘盛大的棋局,棋子已落,局势初显,断无因为些许子虚乌有的疑虑而弃子认输之理。
那呈文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却需凝练出林一对于此事的全部准备,并一一落在实处。
她又奔波了三日,终于备齐了手续,拿着学堂的规划文书、校舍租契、师资履历等,去了趟礼部衙门。
祠部郎杜萍自晨起便觉得右眼眼皮跳动不止,如同焦躁的蝶雀,胡乱撞个不停,平白惹人心烦。他咽下最后一口白水煮蛋,又用茶水顺了顺,觉得今日恐有不祥之事,应当告假休憩。奈何他这个月的月假已经用尽了,只能按捺下心神,不情不愿地往衙门去。
到了衙门里已经较平时迟了一刻。
礼部的事务并不多,除了每年朝中祭祀、科举等重大事项,但那也是尚书、侍郎去协调奔走,露脸面的事还轮不到他这个祠部郎中,操心之事也并不多。
他如往常一般踏入衙署,才刚落定脚步,便有小吏匆匆提醒:“大人,已有贵客候您多时了。”
贵客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杜萍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挤了个不伦不类的笑脸,去迎见这位所谓的‘贵客’。
待到见着了人,杜萍便知道那小吏是在夸大其词。等他听完了林一的来意,心中更加不屑。
一个异想天开的妇人罢了,就算是侯府夫人又怎样,和那新任的侯爷一样,毛都没长齐,名头再响,还不是来求自己办事。
他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一眼便看得出,这位仇夫人,不是个遇事张扬、搬弄是非的性子,就算在自己这里受了冷脸,多半也不会回去告状。
他今日本就心情不好,偏有人往枪口上撞,那就别怪他铁面无情了。
林一见这位杜大人听了自己的话半天不曾言语,以为他是没听清,再次恳切道:“杜大人,我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相求。明州城内学堂书院虽多,但不曾有为女子开办的学堂,民间女子并不似男子一般自幼被送去学堂,求学实在艰难,所以我想办一所女子学堂,呈文皆以备好,还望大人能在这呈文上盖印,成全这桩美事。”
杜萍接过那张薄而平整的纸,在眼前抖了抖,哼笑道:“美事?”
林一察觉到他无来由的恶意,便没有急着解释,静静地等他看完。
杜大人将那办学呈文粗略翻看一遍,说道:“办学实乃善举,按理说本官当全力支持。只是……”
“可是有哪里不妥,大人但说无妨。”
“那本官便直说了。”杜萍伸手捋捋下巴上并不如何长的胡须,“自古读书入仕皆为男子,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却偏要兴这无用之事。”
“怎能说是无用之事?自古便有,也不一定是对的,若是不对,更该早日——”
杜萍伸手止住了林一还未说完的话,目光戏谑幽幽地看她:“这印,是你盖,还是我盖?”
林一被噎了一下,偏偏命脉拿捏在人家手里,反驳不得,面无表情道:“自然是您来盖。”
“旁的我就不说了,就说说你这呈文吧,师资、经费,哪一项不是漏洞百出,要是就此落了印,叫本官如何对得起这身官服呐。”
“我写这呈文时已经多加仔细了,您有哪里没看懂?我来讲。”
杜萍摇头,心道这女子真是不上道,但为难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再说下去就要得罪人,于是换上了一副笑脸,“仇夫人,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改天再来?这呈文你也拿回去,筹资这块,再仔细改改。”
这回林一听懂了,这位杜大人,在暗示她“想办事先拿钱”。她是真没想到,这堂堂礼部衙门之内,也有这等明目张胆的收受贿赂之事。
这才是辱没了这身官服。
林一心中有气,听懂了也装作不懂,拿回呈文,简单拜别后扭头就走。
她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哼笑。心中怒意更盛,脚下一刻不停地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走着走着,林一停了脚步。她在这里受了挫,回去之后,也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越想越觉得委屈。
索性拿着呈文,又去了趟岳府。
她本意是想去找风正闲,毕竟他家世代经商,再如何养尊处优,也耳濡目染地较旁人多几分从商的本事,好叫他帮自己瞧瞧这资金筹措是否真有问题,却意外地在府里碰见了岳大人。
岳明彰今日休沐在家,林一到时,他正在院子里和风正闲一同……逗弄池里的金鱼。
“哥,你要是再喂,它就真的撑死了。”
未着官服的岳明彰一身轻便常服,看起来倒是更符合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此刻正与风正闲一同,毫无形象地蹲在比浴桶宽不了多少的小池子旁边。
“你懂什么?这金鱼的肚子又软又韧,偶尔一顿喂多些,不仅不会死,还会叫它们游得更欢。”
林一走近了些,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咔嚓的声响,惊动了背对着她的人。
岳明彰回头见到来人,眼神由放松的柔和,转变为礼貌的正式,只需要一瞬。
岳大人难得休假一天,林一觉得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