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的第一反应是‘你谁?’。第二反应是‘这人为什么在我家?’
不过良好的礼貌修养没有使她立即问出口。
不请自来,来者不善。于是她自袖中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沾染的水珠,然后整理衣襟,确保无一丝不妥后,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清声问道:“姑娘找谁?”
来人身着一身石榴红织金的束腰裙裾,裙摆较寻常闺秀更短些,显得轻捷利落,一头乌发高挽,巴掌大的脸上眉眼明艳张扬,唇角却似笑非笑,看起来便让人觉得这是个多事好动且不好伺候的美人。
林一在观察她的同时,这人也在打量林一。
两人目光静对良久,不知这贵女是从她身上寻到了什么端倪,终于嗤笑一声,“仇小姐看上去倒是比传闻中齐整些。”
这恶意来得无端。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林一却从她话语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好像她本不该是这样矫揉造作的绿茶做派,又偏生要端拿出一副捏酸惹醋的小女人模样。
现实生活中常有‘绿茶女’伪装出一副清纯可怜的模样,却少有名门贵女故意扮作“绿茶”的。毕竟真正的权贵人家要争抢什么,不需要依靠甚至是耻于这种手段。就连陆嫣然那种坏得浅显易见的,也懒得认真掩饰自己的天性。
要么这人是故意来恶心她的,要么就是心里真的有极大的怨愤不满,所以才会这样别扭地说话。
那句‘承南哥哥’叫得自然且婉转,应当与谢承南是旧识。若是普通朋友,不至于刚一见面就对朋友的妻子产生这样大的敌意。若不是普通朋友……男女之间,又事关感情,这人也许是谢承南的老相好?或者曾经求而不得过?
如果以上假设成立,那么她来这里的目的便无外乎两种,一是来抢人,二是有其他事情要办,顺带手羞辱自己这个情敌一番。
几年的心理学不是白修的,林一猜了个**不离十。
再往下,便是她的身份。
只看这穿着打扮,身份必然尊贵。
林一来到这里也有了一段时间,无论是上次在馄饨铺子围堵战娴,还是医舍开业义诊,明州城内有头有脸且喜好热闹的贵女她大都见过了。面前这位又显然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大门不出的主儿。
但林一却从未见过或是听说过她,要么是她的本家身居高位,不屑与寻常贵女为伍,要么这人自深宫而来。
……!林一心头一震,莫不是原书中那位势力足以和太子相抗衡的长宁公主?!
书中对这位公主的描写,林一至今还记得:【贞妃所诞公主,亦是六皇子顾纾章的同母亲姐,排行第三,聪慧过人且颇有政见,封号长宁,手段与头脑俱佳,奈何生得女儿身,注定与皇位无缘了,但这并不影响她站在权力边缘并屡次试探……】
长宁公主睿智且强势,看这人的气质……却又不像。
但人不可貌相,保险起见,林一还是对她行了一礼,“殿下缘何出了宫,可是有要事来寻承南?”
女子那双细眉长鬓蹙在一起,疑惑都写在了脸上:“我何时入宫了?”
见她眉头紧紧皱着,林一却松了口气,看来是认错人了。原书中的长宁公主可是个狠角色,林一真不想和她对上。不是便好。
既然不是宫中的人,那身份应当不比侯府少夫人金贵多少,林一也不怕怼了她会给谢府和仇府招来什么祸患。
林一直言道:“我们先前可曾见过?我近来记性不大好,怕是唐突了贵客。姑娘若是寻我夫家,不若先报上姓名,待他得空,自当来见。”
林一脸上挂着那副标准的面对陌生人时刻意且疏远的笑脸。其实这微笑并不具有攻击性,相反还很是礼貌。但看在那女子眼中,却更激发了她的怒火。女子更加笃定,面前这位笑脸相迎的仇府小姐,果然是个见风使舵的虚伪小人。
女子轻哼一声,“我乃朝廷册封的淳安郡主,封地舞阳,此次奉召来都赴七夕宫宴,承南哥哥特许我住在他府上。”
说完,眼角上扬挑衅似地看着林一。
郡主向来是虚封,并无实权,像她这样年纪轻轻便有了封地的,其实少之又少,更遑论是舞阳这等水系陆系发达的要地了。这位郡主一定很受宠爱。
但林一向来是别人怎么对待她,她便怎么对别人。无视淳安郡主话中的得意,她投桃报李地,只挑了话中重点复述一遍:“原来是打远处来我府上借住几天。无妨,承南不在,我替他允了。雪芽,去给郡主安排个房间——”说着她话锋一顿,“不过现在府上住了太多人,你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安置。郡主是贵客,无论如何也要腾出一间。”
雪芽连忙称是。
郡主如何,封地又如何?情敌都追上家门贴脸开大了,她还要大度地装作没看到地笑脸相迎吗?
笑脸相迎还是有必要的,林一眉眼始终含笑且不及眼底,礼数周全却暗含威慑,主打一个叫人挑不出错来,但也绝不能让你痛快了。
果然,淳安郡主气得脸颊隐隐抽搐,却又要维持着端庄的仪态,不肯让自己在仇清也面前落了下风,怒极却无处发作,只得忍着,差点没憋出内伤来。
雪芽回来的很快,她虽然单纯,但还是很有眼色且伶俐的。知道林一并不是真心想将这个满嘴“承南哥哥”的女人安顿在侯府里。况且现下府上也确实没有位置给她住了。
岂料她汇报完情况后,自家小姐却没有就坡下驴地将人安顿在府外的某个客栈,反而亲自为她腾出来一间厢房。
淳安郡主看着那间不算豪华但姑且算作干净的房间,屈尊坐在椅子上,并让随行的侍女将细软摆放进来。
雪芽将林一拉到一边,小声问她:“小姐,你真的要让她住在这里呀?她分明不安好心……就是要挑拨你和姑爷!”
林一脸上却丝毫不见急色,反而悠哉地理着房中那盆楠木的叶片,“你没听她说,姑爷已经同意了吗?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她堂堂郡主提出来要住在府上,我若把人赶走,传出去了还当我侯府向来如此苛待客人。”
叶片在光晕中舒展,边缘处镀着一层轻薄的淡金,叶色绿得沉着柔和。林一掌心轻扫过那些细小而密集的叶子,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再说,我若真的不准她住进来,岂不是落实了她和谢承南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才使得我如此芥蒂?”
“可是她住在这里,肯定会给小姐找不痛快的。”
林一收回抚摸叶片的手,指尖带着点楠木的微凉气息,转而轻轻牵住雪芽的手。
“你家小姐我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事实证明,雪芽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林一也不是吃素的。
待谢承南回来,二人一对才知道,这淳安郡主的话其实半真半假。
她先前是给谢承南传过信,不过信上只说要来府上做客,并没有提借住的事,谢承南便允下了。
谢承南看看林一的脸色,提议道:“我叫苍邪将她送走。”说罢,真的起身去寻人。
林一拉住他,话语间竟然隐含兴奋:“走什么?莫不是你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你心虚了?”
谢承南无奈摇头:“我和她还能有什么?你若想知道,统统讲给你就是了。”
林一抓起一把瓜子,放在手心里就开始嗑:“那你讲吧,我想听。”
其实林一并不担心,两人之间不像是曾经有情的样子,况且就算过去真的有什么,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谢承南不在时,郡主一口一个承南哥哥叫得肉麻且亲密。但真的见到谢承南,反而偃旗息鼓了。那并不是近乡情怯的拘束,林一看得出,她对谢承南并不十分热情。
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听八卦的心情。
“……”
谢承南的吐字缓慢而清晰,仿佛从浩渺的记忆中拾起了一片难得的柔软。
林一忍不住跟着他的声音放缓了呼吸。
“淳安小时候随端亲王住在明州城,端王府的宅院和侯府隔了不过一条街,她从小就好动,最喜欢找同龄的孩子玩,也会不时来侯府找我。那时候老侯爷还在,开玩笑说等她长大了便请皇帝给我们赐婚。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他的玩笑话,小淳安却信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遇上北疆战乱,那时战家刚被抄家,朝中将才稀缺,端王主动请缨平乱,没想到战死在疆外。端亲王与皇帝素来感情深厚,对于他的遗女,很想接进宫里照拂,但还是尊重她自己的意愿。那小丫头其实喜欢过我,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请皇帝指婚,但我只把她当妹妹来看。所以在她问我的时候,便干脆拒绝了。她也没再勉强,也许是明州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人,她就请旨要了块封地,往舞阳去了。”
“她这次回来是奉旨前来赴宴的,会来找我……大概只是觉得我不识好歹,不愿接受她,却与你成婚了。”说道这里,谢承南看着林一笑得促狭且玩味,“毕竟……你的名声此前可是响亮得如雷贯耳。没见过你的人,有所误解也无可厚非。”
“你先前,也是这样误解我的?”林一饶有兴致地问道。
“当然,仇小姐的‘娇纵跋扈’、‘目中无人’可是在明州城内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承南笑得得意且欠揍,见林一不语,凑近了在她耳边道:“怎么,生气了?”
热气拂过耳畔,林一忍不住向后退了些许:“你方才说,没见过我的人会有所误解。那在你见过之后,可还觉得我目中无人、娇纵跋扈?”
谢承南听她的用词都是方才自己所言,便知道她是故意打趣。
“传闻中的仇家小姐骄纵且刻薄。我闻之不屑,甚至心想着哪怕成亲了又与我何干。”
林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承南接着道:“但是接触过才发现,毕竟是要朝夕相处的,自然不可能毫无干系。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眼看着气氛逐渐煽情起来,林一有些浑身不自在,赶紧笑闹着叫停。
谢承南配合着打趣几句,突然叹了口气。“阿也,淳安心肠不坏,她只是一时气不过,若非必要,不要与她计较。”
林一点点头:“当然,只要她保持客人应有的分寸,我们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