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着母亲的坟墓,独自消沉了几天后,年幼的陆一鸥又遵从母亲的遗愿,离开了那颗承载着他和母亲之间最后的回忆的小行星。
但也许是因为人虫混血的关系,他的各项异能都要比母亲弱不少。失去了母亲的帮助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法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拟态能力,这也让他在实现“融入人类社会”这一目标的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阻碍。
幸好,陆一鸥逃亡后所在的小行星,已经离联邦的核心星域有了一定的距离。在那附近的居民们,都已经被隔绝在了联邦的核心信息网之外,他们甚至意识不到陆一鸥“掉马”后的形象意味着什么。
但刻在人类基因中的、对异己的恐惧是不会消失的,联邦的信息封锁虽然能让他在不小心暴露身份时免于一死,却没法让他逃脱被人称为“怪物”、四处排挤的命运。
上一刻还在一起玩的玩伴,在他露出了那对触角的瞬间就都尖叫着跑开了;原本友善的面包店老板娘,在看到他的复眼后就永远地对他关上了店门;街头巷尾里,到处都是恐惧与白眼,而即便他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行星之间不停地迁徙,也只会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遭遇……
在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驱逐之后,陆一鸥终于练就了正确使用拟态的能力。也就是在这时,他终于遇到了母亲临终前所说的“人类的上限”之一,那是一位在偏远星域中四处行医的赤脚医生。
那位医生将陆一鸥当做了一名流落在偏远星系的普通孤儿,他悉心地照顾着陆一鸥,并在发掘出他的才能后,向他传授了不少基础的医学知识。
陆一鸥就这样在医生的陪伴下成长了起来,医生的教导也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废寝忘食地学习着新的知识,也就是在那时,他了解到了母亲所患的壳化症其实是一种基因疾病,而他自己,也很可能会死于同样的病症。
为了不让像母亲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也为了自救,他开始更加专注地跟着医生学习。他的天赋和勤奋也深深打动了医生,渐渐地,对方开始在每次出诊时都带着陆一鸥,甚至还会让还是个孩子的他承担助手的工作。
时光飞逝,在陆一鸥刚满十六岁时,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医生突然问他:“我的孩子,虽然我很想一直把你留在我身边,但你这样的才华实在不应该被埋没。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将你引荐到联邦的核心星域里工作,在那里,你可以接触到最前沿的技术,得到更全面的培养;当然,这一切都要看你的意愿,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陆一鸥刚想拒绝,却又想到,如果他能接触到更多的知识的话,是不是就有机会找到治愈壳化症的方法了呢?于是,在郑重地谢过了这位教导了他多年的老师后,他拿着老师的推荐信,一路顺畅地进入了郝菲斯托斯上的中心医院,并在那里一步步地站稳了脚跟。
也许是因为老师的威信,也许是因为联邦认为他早已和母亲一起在十年前死去,而联邦中的普通公民们又十分信任联邦的情报网络,尽管在拟态后,陆一鸥的瞳色和发色依旧白得有些不太自然,却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在中心医院里,他始终都是老师秘密培养的天才,是联邦中最为年轻有为的医生之一。
但医者终归是不能自医,就在陆一鸥慢慢地融入了中心医院时,他却突然收到了老师病逝了的消息。他在悲伤之余,也不由地推测道:老师会不会是预感到自己即将去世,才故意支走了他呢?
那时的陆一鸥,除了遗憾自己没有见到恩师的最后一面以外,也遗憾自己始终都没有告诉过老师自己的真面目。他不是不相信老师的品格,但他的心里一直都在害怕,害怕老师会像其他人一样驱逐自己,害怕自己又会重新变为孤身一人,永远不会再有作为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机会。
而正是因为心底的这份恐惧与犹豫,他彻底地失去了向老师坦诚的机会。如果说以前,他还会有些卑劣地庆幸自己的“谨慎”让他不用去面对老师的排斥的话,在老师去世后,他的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遗憾。
他曾一度怀疑过,自己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自己了。那些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同事们,对自己尊敬有加的患者们,在知道自己的虫族血统后,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一定是无比的恐惧和厌恶吧。
其实,甚至连这些猜测都是多余的。他只要一走出医院,一失去“专业医生”这一经由联邦背书过的身份,等待他的便只有无数猜疑的目光和低声的议论,而这,仅仅是因为他经过掩饰后依旧和虫族有些接近的发色和肤色。而如果他真的暴露身份的话,之前那些和他接触过的人里,又有谁会接纳他呢?
而且,即使他真的有勇气去验证这一点,身处联邦的核心星域中的他,也根本没有这样做的机会。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虫族的特征是什么样的,他的拟态一旦失效,等待他的除了死亡,就再无其他可能了。他这一生,也许都只能戴着这名为拟态的面具而活吧。
他不止一次地疑惑过,父亲到底是如何爱上母亲的呢?作为纯种虫族的母亲的形象,对人类来说,应该要更加难以接受才对,更何况,人类和虫族之间,还是世代交战的世仇……
他父母的情况,也许是古往今来唯一的特例吧?而母亲临终前所说的那些话,其实也只是为了让他能独自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而编织的美好的幻想吧?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会爱上真正的他,而他一度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直到……大约三个月以前,他遇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在光明街314号的一家机械用品店内,发生了一场机器人失控事件,联邦已经派了突击小队前去控制局面并保护平民,但在场的平民们死伤惨重,他们需要派出一支医疗小组,前往现场去救治那些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或者来不及转移的人们。
由于之前跟随老师在偏远星域行医多年,他具备丰富的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治疗伤患的经验,而虫族的血统也让他比普通人更加容易躲避危险,所以,他无疑是同事们中间最适合这项任务的人。既然如此,作为医生,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主动报名去现场呢?
当时的他,并没有想到这一选择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何其幸运,能在那里遇到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同伴。
初次见到那位少女时,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裙,排在正在疏散中的平民队伍的末尾,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她的裙摆上满是灰尘和被溅到的鲜血,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慌。
她明明只是一个在等待疏散中的平民,却在看到他准备开始救治伤患时,主动蹲下身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这或许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但在他眼中,眼前的少女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美丽。
但就在那时,危机陡升,店铺内原本展览用的巨型机器人突然就被未知力量激活了。他连忙提醒那位少女赶紧逃跑,可对方却在关心了一下他之后,又跑到了突击小队面前,主动要求协助他们作战。
由于虫族异常敏锐的听觉,他清楚地听到了少女与突击小队之间的对话。于是,在救治完了眼前的伤者之后,他便向军队谎称自己有‘快速恢复’异能,并告诉他们,自己也希望能和那位少女一起战斗。
但军队却干脆地拒绝了他,面对这个结果,他在失落之余其实也有些庆幸。毕竟,这里是联邦的核心星域,在他面前的又是曾在战场上与虫族厮杀过的军队,如果他在这里因为受伤而解除了拟态、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的话,他说不定有可能会被当场射杀,或者被活捉、然后受到更加残酷的对待。
可是,如果他能早点知道那台机器人会爆炸、而这场爆炸会让那位少女差点丧命的话,他一定不会直接就向军队妥协的。之后,也许是命运的眷顾,那位叫做林星野的少女被另一个女孩救下了,而他也因此没有暴露身份。
但在林星野被送到医院抢救时,他看着手术台上无比虚弱的少女,拿着手术刀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了起来。少女的体质似乎异常脆弱,一些本应该能止住血的手段在她身上都没有效果,在手术的过程中,他一直都在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勉强保住了少女的性命。
林星野住院期间,在他的主动要求下,他成为了她的责任医生。每次进行治疗时,少女都满头大汗地强忍着疼痛,而他,在感到无措的同时,也无比地痛恨自己的软弱——如果他当时能坚持和少女一起战斗的话,她也就不会受伤、不会受到这些痛苦了吧?
不,那不只是软弱,他当时根本就是在害怕暴露身份。其实,现在的他也依旧如此,他为什么会放任他的星星为了拯救他而失去自由呢?而且,如果他的同伴们真的完成了任务,他和母亲的种族都将面临着生命危险,他为什么不想办法去阻止,而是放任这一切发生呢?
是,他是说服不了同伴,也没有了阻止她们的力气。但是,想要阻止这一切,他是不是只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可以了呢?同伴们固然会因此伤心,但她们的伤心很快也就会过去了。
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拖累同伴、害死种族的罪魁祸首,而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他为什么不早点行动呢?难道他自己的生命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想到这里,陆一鸥猛地睁开了眼睛,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也许,他真的就是一个无比自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