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林的厮杀声与血腥气,被沈夜远远甩在了身后。他背着凌霜,将轻功施展到极致,在崎岖险峻的山林间穿梭,专挑人迹罕至的小径,不敢有丝毫停留。三叔公的人既然设下此局,必定留有后手,幽阁的追杀也可能随时而至。
凌霜伏在他的背上,起初身体僵硬如铁,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但随着失血和毒素的影响,加之沈夜奔跑时的颠簸,那点强撑的意志渐渐涣散,意识陷入半昏半醒之间。他能模糊地感觉到身下躯体的温热,感觉到沈夜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紧贴的脊背传来,还有一种……他许久未曾体会过的、近乎安心的平稳节奏。
沈夜能感觉到背上之人的松懈,那紧绷的、充满敌意的肌肉渐渐柔软下来,一颗心稍稍落下些许。他寻了一处极为隐蔽的、被藤蔓遮掩的山壁裂隙,小心地钻了进去。
裂隙内部空间不大,但足以容身,且干燥通风,是个暂避的绝佳所在。沈夜将凌霜轻轻放下,让他靠坐在岩壁旁。凌霜肩头的伤处,虽经紧急处理,但鲜血依旧慢慢渗出了布条,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
沈夜不敢怠慢,立刻在洞口做了些简单的伪装和警戒布置,随后回到凌霜身边,重新检查他的伤势。解毒丹似乎起了一些作用,伤口周围的乌黑褪去不少,但内腑显然也被那阴寒剧毒和弩箭的冲击力所伤,气息十分微弱紊乱。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清水和干净布帛,再次为凌霜清洗伤口,换上更好的金疮药。整个过程,凌霜只是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因疼痛而紧蹙,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声响,亦不曾睁开眼看沈夜一眼。
处理好伤口,沈夜又渡了一些温和的内力过去,助他护住心脉,催化药力。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自己也感到一阵脱力,靠在另一侧的岩壁上,缓缓坐下。
裂隙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从岩缝渗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光无法透入这深深的裂隙,只有沈夜取出的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晕,照亮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
凌霜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似乎陷入了沉睡。沈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在珠光下更显脆弱苍白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唇,心中百感交集。三年了,他终于可以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看着他。这张脸,比他记忆中瘦削了许多,也深刻了许多,那眉宇间凝聚的戾气和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散去。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凌霜额前被冷汗黏住的几缕黑发,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时,蓦然停住。他怕惊醒他,更怕……看到那双睁开后,只剩下冰冷恨意的眸子。
手,最终无力地垂下。
“为什么……” 一声极轻的、带着迷茫和痛苦的呓语,忽然从凌霜唇间溢出。他并未完全清醒,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为什么……不信我……哥……”
最后那个模糊不清的“哥”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沈夜的心脏,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浑身僵硬。
凌霜在梦中也依旧被困在三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
巨大的愧疚和痛楚如同潮水般将沈夜淹没。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任由那悔恨的浪潮一遍遍冲刷着自己。是啊,为什么当初……没有信他?
后半夜,凌霜发起了高烧。伤口感染和毒素的残余作用,让他时而浑身滚烫,时而冷得瑟瑟发抖,意识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有时是充满了恨意的诅咒,有时是委屈的质问,有时……又是些破碎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温暖片段。
沈夜一夜未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用浸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在他冷得颤抖时,毫不犹豫地将人揽入怀中,用体温为他驱寒;在他因高热而挣扎时,轻柔却坚定地按住他,避免他触碰到伤口。
在这个过程中,凌霜偶尔会短暂地清醒片刻。当他发现自己被沈夜抱在怀里时,眼中会瞬间闪过震惊、羞恼和屈辱,用尽力气想要挣脱,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而沈夜,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抱着他,用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不容他逃离。
几次三番之后,或许是实在没有力气,或许是那怀抱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对于此刻虚弱至极的他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凌霜最终放弃了挣扎,只是偏着头,紧闭着眼,用沉默表达着最后的抗议。但那紧绷的身体,却在沈夜稳定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中,一点点放松下来,最终沉沉睡去。
天亮时分,凌霜的高烧终于退去,陷入了平稳的沉睡。沈夜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那因为高热而泛起的异样红潮褪去,只剩下疲惫的苍白,但眉宇间的戾气,似乎也在这沉睡中淡去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将凌霜放回原处,为他盖好自己的外袍,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也靠着岩壁沉沉睡去。
当凌霜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在裂隙内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昨日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鬼哭林的伏击,淬毒的弩箭,沈夜的突然出现,以及……之后种种。
他猛地坐起身,牵动了肩头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低头,看到自己被重新仔细包扎过的伤口,感受到体内那虽然虚弱但已平稳许多的内息,以及身上披着的、属于沈夜的玄色外袍。
而沈夜,就靠坐在他对面,似乎还在沉睡。晨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显露出难得的憔悴与疲惫。
凌霜的目光复杂地落在沈夜身上。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如同毒蛇。是这个人的不信任,将他推入了深渊。可也是这个人,在昨日那般危险的情况下,不顾自身安危救了他,为他疗伤,守了他一夜……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让他烦躁不堪。
就在这时,沈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凌霜身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和清晰的关切。
“你醒了?感觉如何?” 沈夜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却异常温和。
凌霜别开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冷硬:“死不了。”
沈夜对他的冷淡并不意外,只是起身,拿起水囊递过去:“喝点水。”
凌霜没有接,只是沉默地看着地面。
沈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将水囊放在他手边,自己也拿起另一个水囊喝了几口。裂隙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昨日……” 沈夜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僵局,“那些弩箭,是三叔公安排的。那支商队,是个陷阱。”
凌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果然是他!” 他虽然有所猜测,但得到沈夜的证实,心中杀意更盛。随即,他又冷笑一声,看向沈夜,“怎么?沈大家主是要替你那位好三叔公辩解,还是来替他清理门户,完成他未竟之事?”
沈夜迎着他充满讥讽的目光,缓缓摇头,眼神坦诚而沉重:“不。我是要告诉你,父亲的死,极有可能也是他一手策划。我怀疑他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确凿证据。”
凌霜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沈夜,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虚伪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沉痛与认真。他心中剧震,那个困扰了他三年、让他背负“弑父”罪名的真相,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你……查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绷。
“具体的证据还在搜集。”沈夜沉声道,“但他当年提供的所谓‘证据’漏洞百出,事后又极力主张将你立刻正法,甚至不惜煽动族人。这三年来,他在家族内部动作频频,安插亲信,侵吞产业,其野心昭然若揭。结合昨日之事,他连我都想一并除掉……当年父亲之死,他是最大得益者。”
凌霜沉默了。沈夜的分析合情合理,与他心中的某些疑点不谋而合。如果真是三叔公害死了父亲,又嫁祸于他……那这三年他所承受的一切,岂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他最恨的沈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蒙蔽的帮凶,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的恨意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就在这时,洞口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沈夜和凌霜几乎是同时神色一凛!沈夜瞬间弹起,悄无声息地移至洞口边缘,透过藤蔓缝隙向外望去。凌霜也强忍伤痛,握住了身边的双刃,眼神恢复了警惕与冰冷。
只见外面林间,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道身影,穿着与昨日鬼哭林中那些幽阁杀手类似的服饰,正在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什么,显然已经追踪到了附近!
“是幽阁的人。”沈夜退回凌霜身边,压低声音,面色凝重,“他们找来了。”
凌霜眼神一暗。幽阁规矩森严,任务失败,尤其是像他这样身份敏感的“刃”失了手,组织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既是来确认他的生死,也是来……清理门户的。
前有幽阁追杀,后有三叔公的陷阱。他们两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经历连番激战亦非全盛状态,单独应对任何一方都极为凶险。
绝境,将这对反目成仇的兄弟,逼到了同一个狭小的角落里。
沈夜看向凌霜,目光深沉:“他们人多,而且很可能还有后续援兵。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突围。”
凌霜冷笑:“怎么?沈大家主是要把我交出去,换取你平安离开吗?”
沈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闪烁,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决断:“不。我们一起走。”
凌霜愣住。
沈夜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凌霜,我知道你恨我。有些事,我现在无法完全解释清楚,但请你信我一次。父亲的仇,要报。你的冤屈,要洗刷。三叔公和幽阁,都不会放过我们。此时此刻,我们若再互相敌对,只有死路一条。”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一个邀请的姿态,掌心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凌霜:
“联手吧。至少……先活下去。”
裂隙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凌霜看着沈夜伸出的手,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愧疚、坚定、恳求,甚至还有一丝他不愿深究的……痛楚——的眼睛,心中的恨意冰墙,在那句“先活下去”面前,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外面的搜索声越来越近,甚至可以听到杀手们低沉的交流声。
时间,不容他过多犹豫。
是继续沉溺于过去的仇恨,与沈夜在此同归于尽,或是被幽阁抓回去承受更残酷的惩罚?还是……抓住这唯一可能活下去,甚至可能揭开真相、复仇雪恨的机会?
凌霜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破釜沉舟的厉芒,没有去碰沈夜的手,而是抓起了自己的双刃,撑着岩壁艰难地站起身,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好。沈夜,我就再信你这一次。若你再敢骗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分量。
沈夜看着他没有接受却又默认了联手的态度,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依旧深不见底。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立刻拔刀相向的敌人。
“跟我来,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小路。” 沈夜捡起自己的剑,低声道。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钻出裂隙,如同两道融入山林的影子,向着未知的、却必须共同面对的前路,潜行而去。
一场被迫结成的同盟,在这追兵环伺的绝境中,悄然达成。前路是更深的迷雾与危险,也是……唯一可能通往救赎与真相的,熔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