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喧闹,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切地传来。丝竹管弦,笑语寒暄,交织成一幅沈夜本该熟悉、此刻却觉得无比刺眼的浮世绘。李大人洪亮的笑声,李夫人温婉的客套,还有那位李家小姐偶尔响起的、如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嗓音……这一切,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端坐在主位,脸上维持着世家家主应有的、得体而疏离的微笑,应对着来自江南织造李家的热情。联姻,这本是世家大族之间巩固关系、再寻常不过的手段。若在以往,他或许会出于家族利益考虑,虚与委蛇一番。但此刻,他只觉得坐立难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的思绪,早已飞回了那个细雨绵绵的小院,飞回了凌霜转身离去时那苍白而绝望的脸,飞回了自己指尖残留的、那微凉肌肤的触感,以及那差一点就冲破禁忌的、汹涌的情感。
“沈大家主年轻有为,执掌沈家以来,更是蒸蒸日上,实乃我江南武林之幸啊!”李大人抚着短须,笑容满面,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小女婉茹,虽不敢说才貌双全,却也略通诗书,性子温良,日后若能得沈大家主这般人物照拂,老夫也就放心了。”
沈夜端起茶杯,指尖微微用力,借以掩饰内心的波澜,语气平淡无波:“李大人过誉了。沈某身为家主,自当以家族为重。如今家族初定,百废待兴,实在无心他顾。且父孝虽过,余哀未尽,谈及婚娶,于心难安。”
他再次搬出了惯用的借口,只是这一次,这借口里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切抗拒。
李大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贤侄至孝,令人感佩。不过,成家立业,本是人生大事,亦可安家族之心嘛。婉茹,还不给沈大家主斟茶?”
那位名唤李婉茹的小姐,闻言羞涩地抬起头,盈盈起身,执起茶壶,迈着莲步走向沈夜。她确实生得极美,眉目如画,气质温婉,行动间带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然而,沈夜的目光掠过她精心修饰的容颜,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凌霜那双时而倔强、时而脆弱、时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眸子。那才是能牵动他心弦的风景。
就在李婉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夜茶杯的刹那——
“砰!”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猛地从厅外传来,打断了这看似和谐的一幕!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厅外回廊的阴影处,一个穿着月白常服的身影踉跄了一下,脚边是一个摔得粉碎的青瓷花瓶。正是去而复返、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的凌霜!
他显然听到了厅内的对话,脸色比刚才在书房时更加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眼神空洞地望了厅内一眼,那目光掠过沈夜,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尖锐的痛楚,随即,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凌霜!”沈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瞬间失态!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客套,猛地站起身,就要追出去。
“沈大家主!”李大人脸色有些难看,出声唤道。
沈夜的脚步顿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对李大人及其家眷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李大人,李夫人,李小姐,府中突有急事,沈某失陪了。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沈渊,代我好好款待贵客!”
说完,他不等李家众人反应,身形一晃,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前厅,追着凌霜消失的方向而去,将一厅的惊愕与尴尬,尽数抛在了身后。
雨,不知何时已变得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很快便打湿了沈夜的衣袍。他运起轻功,在雨幕中疾驰,目光焦急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凌霜!凌霜!”他大声呼喊,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他了解凌霜,知道他敏感而决绝的性子。刚才那一幕,李家小姐斟茶,自己虽未接受,却也未曾明确拒绝,落在凌霜眼中,无异于坐实了联姻的意图。再加上之前那些关于他们关系的流言……凌霜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之前的维护只是一时冲动,终究还是会屈从于世俗,选择一条“正常”的道路?
一想到凌霜可能再次缩回那个冰冷坚硬的壳里,甚至可能再次离开,沈夜就觉得一股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失去他!绝不能再失去他一次!
终于,在后院那片他们幼时常去的、如今已有些荒废的竹林里,沈夜找到了凌霜。
凌霜没有打伞,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倾盆大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月白色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单薄的轮廓。他背对着沈夜,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哭泣。
沈夜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快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凌霜的手臂,将他强行转过身来。
“你疯了?!下这么大的雨,你伤还没好透!”沈夜又急又怒,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看到凌霜的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双漂亮的眸子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满了让他心碎的绝望和自嘲。
“放开我!”凌霜用力挣扎,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你去陪你的李家小姐啊!还来找我做什么?!看我这个‘关系非同寻常’的弟弟,如何让你蒙羞吗?!”
“胡说什么!”沈夜低吼,手臂如同铁钳般,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不顾他的踢打挣扎,“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在乎!”凌霜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他死死盯着沈夜,眼中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不安和恐惧,“你在乎沈家的名声!在乎世人的眼光!所以你退缩了!在书房里,你明明……你明明想说什么的!可是别人一提‘联姻’,你就松手了!你就后悔了!”
他的指控,如同利刃,剖开了沈夜最深的懦弱与挣扎。
沈夜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他当时确实退缩了。被那突如其来的“联姻”和根深蒂固的礼教束缚,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
“不是的……凌霜,你听我解释……”沈夜试图安抚他,声音带着恳求。
“解释?解释什么?”凌霜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你如何权衡利弊?解释你如何在我和家族声誉之间艰难抉择?沈夜,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眼神变得决绝而冰冷:“这令人窒息的家,这虚伪的世俗,还有你这摇摆不定的心……我受够了!我走!我离开江南,离开沈家,从此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竹林外冲去!
“不——!”
听到“再不相干”这四个字,沈夜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三年前悬崖边失去凌霜的痛楚,如同噩梦般再次袭来!
他不能!绝不能让凌霜就这样离开!
在凌霜转身的瞬间,沈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上前,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凌霜揉碎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准走!”沈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困兽的哀鸣,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疯狂,“我不准你走!凌霜!你听清楚!我不准!”
凌霜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挣扎着,捶打着他的手臂:“放开我!沈夜!你凭什么不准?!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哥!”沈夜脱口而出,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将凌霜的身体扳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雨水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但他眼中的情感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炽烈!
“就凭我是沈夜!就凭我……”他死死盯着凌霜那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终于,将那压抑在心底太久、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情感,嘶吼了出来:
“就凭我爱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哗啦啦的雨声,竹叶的摇曳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沈夜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在两人之间剧烈地回荡。
凌霜彻底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夜,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爱?哥哥说……爱他?是哪种爱?兄弟之爱?还是……
沈夜看着他震惊到失神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与释然。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他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凌霜,我爱你。不是哥哥对弟弟的疼爱,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是想独占你,想守护你,想与你共度余生的那种爱!”
他捧住凌霜冰凉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颤抖的唇瓣,声音低沉而充满了痛苦的爱恋:“这三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不在悔恨中度过。你回来后,我才明白,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那种想要时刻看着你、触碰你的渴望,根本不是什么兄弟之情!我挣扎过,逃避过,觉得自己卑劣又龌龊……可是凌霜,我控制不了……”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看到你因为流言而痛苦,看到你因为联姻而绝望,看到你要再次离开我……我受不了!什么家族责任,什么世俗礼法,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沈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凌霜的心上,将他坚固的心防砸得粉碎。他呆呆地看着沈夜,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毫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爱意与痛苦。
原来……不是他一厢情愿。
原来……哥哥也承受着同样的煎熬。
原来……那份超越界限的情感,是相互的。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委屈和巨大冲击力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他猛地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沈夜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他湿透的、却无比温暖的颈窝,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哭声。
“哥……哥哥……”他语无伦次地唤着,声音闷在沈夜的衣襟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喜悦,“我也……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受不了你看别人……受不了你娶妻……我好怕……好怕再失去你……”
他断断续续的倾诉,如同最动人的乐章,让沈夜的心终于从无尽的恐慌和不确定中,落到了实处。他紧紧回抱住怀中这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再也不分开。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沈夜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吻着他湿漉漉的发顶,“我不会再看别人,不会娶妻。我只要你,霜儿,我只要你。”
雨,依旧在下,冰冷彻骨。但相拥的两人,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他们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袍相互传递,两颗漂泊已久、饱经磨难的心,终于在这一场倾盆大雨中,冲破了所有枷锁与迷雾,紧紧贴在了一起。
世俗的劫难,成了催化他们直面真心的契机。长夜与星火,在暴雨中交融,再也无法分割。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沈夜感觉到怀中的凌霜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大概是冷的。他小心翼翼地打横将他抱起,凌霜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将滚烫的脸颊埋在他胸口,耳根泛着可疑的红晕。
沈夜低头,看着他这副难得温顺依赖的模样,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满腔的爱怜。他抱着他,一步步走出竹林,走向自己的主院。
一路上,遇到几个惊愕的下人,沈夜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目光中的威严与警告,让下人们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多问一句。
回到温暖干燥的卧房,沈夜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凌霜褪去湿透的衣物,用柔软的布巾仔细擦干他身上的水迹,又找出干净的里衣为他换上。整个过程,凌霜都异常乖顺,只是脸颊始终泛着红晕,不敢抬头看沈夜。
当沈夜拿着布巾,想要替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墨发时,凌霜才微微挣扎了一下,声如蚊蚋:“我……我自己来……”
沈夜却没有松手,而是顺势坐在他身边,将他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然后动作轻柔地,一下下,替他擦拭着头发。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亲昵的氛围。窗外是渐渐停歇的雨声,窗内是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
凌霜靠在沈夜温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指尖穿过发丝的轻柔触感,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感,将他紧紧包裹。他悄悄抬起手,环住了沈夜的腰,将身体更紧地贴向他。
沈夜感受到他的依赖,心中一片柔软,擦拭头发的动作更加温柔。他低下头,唇瓣轻轻印在凌霜还有些潮湿的发顶,留下一个珍视无比的吻。
“睡吧,”沈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凌霜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湿意,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个安心而满足的弧度。
长夜未尽,风雨已歇。禁忌的恋曲,在挣脱束缚后,奏响了第一个温暖而坚定的音符。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此刻,他们拥有彼此,便拥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
(全文完)
[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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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世俗之劫(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