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剑庄的春日,似乎因为沈凌霜的归来,而比往年更加鲜活明媚。梨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了嫩绿的新芽,在阳光下泛着通透的光泽。庭院的池塘里,锦鲤悠游,搅碎一池碧影。下人们依旧恭敬地称他“二少爷”,只是那恭敬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歉疚与小心翼翼,再无人敢提及过往种种。
凌霜住回了自己从前的小院,一应陈设皆按旧时模样,仿佛那空置的三年只是一场短暂的梦。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沈夜都清楚,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仇恨坚冰已然消融,兄弟之情在真相与泪水中得到了彻底的净化与升华。他们可以如少年时般一同用膳,一同处理家族事务,沈夜会过问凌霜伤势的恢复,凌霜也会在沈夜忙于庶务时,默默地替他斟上一杯热茶。
但,也仅此而已。
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如同江南春日潮湿的空气,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是一种超越了手足之情的、难以言喻的张力。
沈夜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纯粹以兄长的目光注视凌霜。当凌霜垂眸专注地翻阅账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时;当他练剑后额角沁出细汗,随手用袖口擦拭时;当他在月色下凭栏而立,侧脸线条在清辉中显得柔和而寂寥时……沈夜的心跳总会不受控制地漏掉几拍,一种混杂着疼惜、占有欲和某种更深沉悸动的情绪,会悄然滋长,盘踞心头。
他开始贪恋凌霜在身边的感觉,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会在议事时因为凌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而微微走神。这份悄然变质的感情,让他感到恐慌,感到负罪。他是兄长,是沈家的家主,礼教与伦常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束缚着他,让他只能将那份日益炽热的情感,死死压抑在沉稳平静的表象之下。
而凌霜,同样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归来后的安稳,兄长的呵护,族人的尊重,这一切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可当真正拥有时,他却发现,自己心中那片被仇恨冰封的荒原融化后,露出的并非坦途,而是一片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感沼泽。
他对沈夜的依赖,比少年时期更甚。他会因为沈夜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心生雀跃,会因为沈夜与其他世家子弟过于亲近而莫名烦闷,会在深夜独自一人时,反复回想沈夜挡在他身前,对三叔公说出“他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时的神情与语气。
那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维护。凌霜清晰地记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与……悸动。那是一种被全然接纳、被珍视如命的战栗感。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
是劫后余生对唯一依靠的过度依恋?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更不敢宣之于口的,悖逆伦常的情感?
他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敏感。他会刻意与沈夜保持着一个看似亲近、实则谨慎的距离,生怕靠得太近,会泄露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会打破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与温情。
这一日,江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水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叶,发出清脆的声响。沈夜在书房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抬眼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牵挂。
凌霜的肩伤虽已大好,但每逢阴雨天,旧伤处仍会隐隐作痛,这是他无意中从照顾凌霜起居的老仆那里得知的。
犹豫片刻,沈夜还是起身,拿起一把油纸伞,走出了书房。
来到凌霜居住的小院,院内静悄悄的,只有雨声绵密。沈夜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凌霜并未在卧房休息,而是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怀中抱着一个暖炉,正望着窗外出神。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窗外的天光透过雨帘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带着一种疏离而脆弱的美感。
沈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听到脚步声,凌霜回过头,看到是沈夜,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随即恢复了平静:“哥,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过来看看你。”沈夜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怀中的暖炉,“有些凉了,我让人换一个。”说着,便唤来仆役。
凌霜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看着沈夜为他张罗。沈夜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他的手背,那短暂的、温热的触感,让凌霜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仆役换好暖炉退下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雨声潺潺,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
“伤口……还疼吗?”沈夜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凌霜的左肩,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凌霜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将暖炉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点暖意能驱散心底莫名的躁动:“还好,只是有些酸胀。”
“嗯。”沈夜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他看着凌霜低垂的眉眼,看着他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一种强烈的、想要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猛地攥紧了置于膝上的手,指节泛白,才勉强压下这股荒唐的念头。
两人一时无话。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心头,搅动着各自纷乱的思绪。
“哥,”良久,凌霜忽然低声开口,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等这些事情都了结了……你有什么打算?”
沈夜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凌霜的意思。三叔公虽已伏诛,但其残余党羽和与幽阁的牵连,尚需时间清理整顿。他沉吟片刻,道:“自然是重整家风,让沈家恢复昔日气象。然后……”他顿了顿,看向凌霜,眼神温柔,“看着你好好生活,平安喜乐。”
“看着我……”凌霜喃喃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然后呢?看着你娶妻生子,继承沈家香火,我则在一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二少爷’?”
他的语气很轻,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夜心中最敏感、也最逃避的角落。
娶妻……生子……
沈夜的脸色几不可察地白了一下。他从不敢深想这个问题。每当有族老或是外界友人提及他的婚事,他总会以家族未稳、父孝未满等理由搪塞过去。内心深处,他抗拒着那样的未来。因为一旦想象身边站着另一个陌生的女子,他便觉得……那是对某种珍贵之物的亵渎。
而那个“珍贵之物”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却不敢承认。
“凌霜,”沈夜的声音有些发紧,“我……”
“我开玩笑的。”凌霜却忽然打断了他,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哥哥自然是该成家立业的,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备一份大礼。”
他说得轻松,仿佛浑不在意,但沈夜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类似于痛楚的神色。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沈夜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不会有别人!
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一句:“你还小,不必操心这些。”
凌霜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声音轻得仿佛要融进雨里:“是啊,我还小……”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沈渊略显焦急的声音:“家主!有要事禀报!”
沈夜迅速收敛了脸上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家主的沉稳:“进来。”
沈渊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湿气,他看到凌霜也在,微微一愣,随即恭敬行礼:“家主,二少爷。”
“何事?”沈夜问道。
沈渊面色凝重,递上一封密信:“刚收到北地传来的急报,与我们交好的‘长风镖局’总镖头昨夜遇刺身亡!现场……留下了幽阁的标记!”
沈夜和凌霜的脸色同时一变!
幽阁!他们竟然还敢如此猖獗!
“而且……”沈渊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凌霜,才低声道,“江湖上……开始有一些不好的流言。”
“什么流言?”沈夜皱眉。
“流言说……说二少爷当年并未身死,而是……而是与幽阁勾结,如今归来,是别有用心。甚至……甚至还有人说,看到家主您与二少爷……关系……非同寻常……”
沈渊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哗啦——”一声,凌霜怀中的暖炉掉在了地上,炭火滚落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几点焦黑的痕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住了榻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
沈夜的脸色也瞬间阴沉如水,一股冰冷的怒意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查!”
“正在查,但流言传播极快,背后似乎有人推波助澜……”沈渊冷汗涔涔。
“出去。”沈夜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沈渊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并小心地关好了房门。
书房内,气氛降到了冰点。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尖锐起来。
凌霜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绝望:“你看……我就知道……我回来,只会给你带来麻烦……带来……污名……”
那些恶意的揣测,如同最肮脏的泥水,泼洒在他刚刚获得新生的灵魂上。他不怕自己被诋毁,他早已习惯。可他无法忍受,沈夜因为他而沾染上丝毫污点!尤其是……尤其是那种“关系非同寻常”的流言,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隐秘、也最恐惧的角落。
难道……他心中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悖德的念头,已经被旁人窥见了吗?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胡说什么!”沈夜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颤抖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凌霜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氤氲的水汽,充满了痛苦、委屈和自我厌弃。
沈夜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如同受伤小鹿般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绝望的神情,心中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保护和占有的**彻底击碎!
他受不了凌霜这样看待他自己!受不了他因为那些无稽的流言而再次退缩!
“听着,凌霜!”沈夜的目光灼热而坚定,几乎要将他点燃,“那些流言蜚语,伤不到我分毫!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是我沈夜的弟弟,是沈家的二少爷,你回到这里,天经地义!”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嵌入凌霜的肩骨,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那些关于我们关系的污蔑……”
他顿了顿,深深地望进凌霜的眼底,仿佛要透过那双湿润的眸子,直抵他灵魂深处。
“我不在乎。”
短短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凌霜耳边炸响!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那些流言?不在乎……可能存在的、悖逆伦常的揣测?
凌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夜。他在沈夜的眼中,看到了翻滚的怒火,看到了坚定的维护,更看到了一种……他不敢确认的、深沉的、超越了兄弟界限的情感!
那是……
沈夜看着他震惊而无措的模样,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轰然倒塌。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压抑那早已燎原的情感。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握住肩膀,而是捧住了凌霜的脸颊!动作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却又在触碰到那微凉肌肤的瞬间,化为极致的轻柔。
“凌霜,”沈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愫,“我……”
他的拇指,轻轻地、仿佛带着无限眷恋地,摩挲着凌霜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
目光交汇,呼吸相闻。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炭火的余温,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而迷人的暧昧。
凌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夜,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汹涌的情感,大脑一片空白。
哥哥他……想要说什么?
就在沈夜那呼之欲出的话语即将冲破禁忌的刹那,书房外,再次响起了不合时宜的通报声,这一次,是老管家恭敬而清晰的声音:
“家主,江南织造李大人携夫人、小姐过府拜访,说是……特意来商议与李家的联姻之事,人已在前厅等候。”
“联姻”二字,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旖旎的氛围,也惊醒了几乎要失控的沈夜。
他猛地松开了捧着凌霜脸颊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与慌乱。
凌霜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怔怔地看着沈夜后退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片刻的失措,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火苗,被这“联姻”二字和沈夜的退缩,彻底踩灭。
原来……还是他在痴心妄想。
哥哥刚才……或许只是一时冲动的维护吧。他怎么可能会……
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难堪的羞耻,再次席卷了他。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沈夜的目光,声音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李家小姐……素有贤名,与哥哥……很是相配。哥哥快去吧,莫要让客人久等。”
说完,他不再看沈夜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了内室,关上了房门。那决绝的背影,仿佛要将所有的纷乱与痛苦,都隔绝在身后。
沈夜独自站在外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恐慌的空洞。
他差一点……就差一点……
而前厅那所谓的“联姻”,此刻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场荒谬的闹剧,一个对他内心真实渴望的、最无情的嘲讽。
星火灼灼,却照不亮近在咫尺的迷惘;长夜漫漫,只因那句未能出口的真心。
刚刚破土而出的情感嫩芽,遭遇了第一场残酷的倒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