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城最大的绸缎庄被金家包下,三丈高的朱红喜帐从屋檐垂到青石板,绣着并蒂莲的喜幡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郑婉兮坐在镜前,任由喜娘将金箔绞成的凤冠往她头上按,鎏金步摇硌得头皮发疼,她却盯着镜中自己泛青的眼下,想起昨夜偷偷烧了半本《女戒》——那些“三从四德”的字迹在火里蜷成黑蝶,倒比此刻这身霞帔鲜活些。
“小姐,该盖盖头了。”喜娘的声音像浸了蜜,却掩不住眼底的好奇——谁不知道金家公子婚前三日还在城西破庙与人争执,此刻却要娶这救过他命的郑家姑娘。
郑婉兮盯着妆奁里的碎玉簪,那是三年前白江随手折的桃枝所化,如今玉色已蒙了灰,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忽听得门外喧嚷,有人喊“金公子到了”。郑婉兮攥紧帕子,指缝间露出半片银线绣的鸳鸯,那是她昨夜熬夜拆了又缝的——本想绣成比翼鸟,却总在针脚里漏出参差不齐的纹路,倒像两只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
喜堂里,金风穿着簇新的玄色婚服,腰间却仍系着那截断玉。他望着供桌上的和合二仙,想起白江说过“神仙眷属多是画里骗人的”,嘴角不由得扯出抹冷笑。
金郁淮在旁咳嗽两声,递来一杯合卺酒,眼色里藏着警告:“别失了金家体面。”
三拜刚毕,忽听得后堂传来瓷器碎裂声。郑婉兮掀了盖头,攥着裙摆往角门跑,喜娘们的惊呼声被风雪卷得七零八落。
她跑得太急,凤冠上的珍珠簌簌掉落,在雪地上砸出细碎的坑,像极了她这些年掉过的眼泪。
白江本想在城门口买块糖糕再走,到底是凡人心性,总念着这地界的甜。
他攥着程碎给的盘缠,指尖触到钱袋里的桃核——那是金风去年春日塞给他的,说“种在花盆里能开花”,如今还搁在客栈窗台上,许是早被老鼠啃了。
忽听得街角传来喧哗,他抬眼望去,只见一抹猩红撞破风雪。
郑婉兮的婚服拖在雪地上,沾了泥点的裙摆像朵垂死的牡丹,她发间的金钗歪得不成样子,却在看见他时忽然亮了眼。
“白公子!”她的嗓音带着哭腔,却比庙前那夜清亮许多,“求你带我走!”
白江愣住了。他看见她睫毛上挂着冰晶,像极了三百年前在广寒宫看见的霜花,那时他正替嫦娥扫桂叶,转头就见下界有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焰,像极了此刻她眼里的光。
“郑小姐……”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她攥住手腕。她的指尖冷得惊人,比他昨夜摸过的冰棱还要凉,“我知道你要去城西渡口,求你带上我!我不能嫁给金风,我……”她忽然哽住,喉间滚过一声呜咽,“我喜欢的人是你!”
白江的手指在风雪中骤然蜷起,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
郑婉兮的指尖还悬在他袖口上方,婚服上的金线勾住他狐裘的毛领,在风雪中扯出细长的银丝。远处喜堂的钟声撞碎在雪幕里,惊起檐角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她发间歪斜的金钗。
“郑小姐,”他的声音比落秋山的冰棱更冷,却在看见她睫毛上的冰晶时,莫名软了半分,“你该知道,这话骗不了我。”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羞恼还是急火。白江留意到她腰间有一把匕首!
“我……”她忽然梗住,喉间滚过一声颤抖的叹息,“就算是骗你又如何?”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至少你会带我走,不是吗?”
白江怔住。风雪卷着喜堂方向的喧哗扑来,隐约听见金郁淮的喝骂和管家的催促。郑婉兮的婚鞋踩在积雪里,鞋尖的珍珠脱落大半,露出底下粗糙的麻布——原来这双婚鞋,里子比面子寒酸得多。
“上马。”他忽然转身跨上黑马,伸手时有意避开她的手掌,只攥住她肘间的布料。
黑马嗅到熟悉的气息,不安地刨蹄,白江轻轻叩了叩它的脖颈:“忍忍,就这一次。”
郑婉兮爬上马背时,婚服的裙摆勾住马鞍雕花,撕裂声混着风雪,像极了她方才在喜堂摔碎的茶盏。
她伏在他身后,能听见他刻意放轻的呼吸,却嗅不到记忆里的沉水——他今天穿的,是程碎送的狐裘,只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没有金风常带的沉水香。
“抱紧些。”白江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不耐的冷,“掉下去我不会停。”
她一愣,随即攥紧他腰间的带子,指腹触到块坚硬的东西——是金风送他的桃核,还搁在钱袋里。
马蹄踏碎积雪的声响里,喜堂方向忽然爆发出惊呼。
白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金风挣脱了阻拦。那家伙总是这样,表面温驯,骨子里却像被激怒的狼,爪子藏在缎子手套里,随时准备撕碎虚伪的礼教。
“白江!”
这声呼喊被北风扯得支离破碎,却让郑婉兮猛地攥紧白江的衣襟。
她转头望去,只见金风穿着簇新的婚服,腰间的碎玉在风雪中晃出冷光,手里还攥着半块喜糕——那是方才喜娘塞给他的,说“吃了早生贵子”。
白江勒住马,黑马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金风的靴子踩在碎玉簪上,咯嗒声响里,白江看见他嘴角扬起抹嘲讽的笑,比雪还冷:“白道长这是要劫婚?”
“金公子误会了。”白江的声音平稳如常,掌心却悄悄按住郑婉兮要摸匕首的手,“郑小姐不愿嫁,我只是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金风忽然逼近,婚服下摆扫过积雪,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是碎花街的糖画摊,还是城西破庙?”他的目光落在郑婉兮攥着糖纸的手上,笑意更冷,“又或者,是白道长的道观?”
郑婉兮的指甲掐进掌心,却在此时听见白江轻声道:“郑小姐要去青州,寻她的心上人。”
她猛地抬头,看见白江侧脸上落着雪粒子,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金公子若想留人,此刻还来得及。”
金风忽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掉落。他摸出腰间的碎玉,在掌心碾出红痕:“我留她做什么?留个心里装着别人的新娘,还是留个大婚之夜坐别人马逃跑的妻子?”他忽然抬手,将碎玉抛向郑婉兮,“不过郑小姐,下次骗人时,记得把糖纸扔干净。”
碎玉擦着郑婉兮耳畔飞过,掉进雪地里没了踪迹。她望着金风眼里的讥讽,忽然想起昨夜他托小圆送来的信,末尾那句“勿念”的墨痕还晕着水迹,原来不是泪,是融雪。
“走吧。”白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黑马在他驱使下缓步前行。金风的身影越来越小,却仍能看见他弯腰捡起她掉落的婚鞋,在手里转了两圈,忽然扔进路边的火堆——那是为婚礼准备的火盆,本应让新人跨过去“去晦气”。
“他知道了。”郑婉兮轻声道,不知是说给白江听,还是自言自语。风雪卷着焦糊味扑来,她摸出袖间的糖纸,轻轻揉成球,“其实我今早还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宋公子的事。”
“不用。”白江望着远处泛白的天际,青州的方向有颗星子格外明亮,“有些真相,比谎言更伤人。”
她一愣,随即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的苦:“白公子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没答话,只是摸出钱袋里的桃核,轻轻抛向江面。黑马踏碎薄冰的声响中,他听见金风在身后喊了句什么,却被风雪揉成碎片,辨不清字句。
船桨划破水面时,郑婉兮忽然指着岸边:“看,他在烧喜帐。”
白江转头,只见金家大宅方向腾起冲天火光,朱红喜帐在火里蜷成黑蝶,像极了她昨夜烧的《女戒》。那些“三从四德”的字迹,和此刻的“囍”字一样,终究是困不住想飞的人。
“他会后悔吗?”郑婉兮轻声问。
“或许吧。”白江望着火光,想起金风眼里的野火,“但至少,他现在是真的自由了。”
雪越下越大,却不再冷得刺骨。郑婉兮摸出块藏在袖间的糖糕,掰成两半,递给白江一半:“甜吗?”他接过,咬了一口,碎渣掉在狐裘上,甜得发苦。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丑时三刻,新的一天,正在风雪中悄然来临。
船继续向青州行去,身后的火光渐渐熄灭。白江望着掌心的糖渣,忽然觉得,这人间的甜与苦,竟比仙界的云雾更实在些。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为了天道,不是为了怜悯,只是因为,有些路,总得有人陪着走一段,哪怕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
雪落无声,却在江面上砸出万千涟漪。白江闭上眼睛,听见黑马在岸边嘶鸣——是金风的坐骑,不知何时跟到了渡口。或许明日,金风会骑着它,踏上新的征程,而他和郑婉兮,也会在青州的晨光里,各自走向该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