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微回来的时候很开心。
她感觉到要漂浮起来了,这种油然而生的快乐,是她从未有过的。
她像一只蝴蝶飞跑进了自己的菊溪院,不管不顾身后的阿姐或者是湖光还是酒游的呼唤,任风吹起自己的粉蓝裙摆,在香樟树下美美地转了一个圈。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她热爱这种被人追逐的日子,她享受这种用自己的力量击退敌人的感受。
是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自己力量如此汹涌澎湃的时刻。
她转着圈,水蓝色的荧光宛若披帛一般,也随着风同她一起旋转。
是力量。从未有过的力量。是上天赋予她的力量。
即使在澄湖上,文重微知道自己可能死在那利箭下,血管经脉下的确实在激情地鼓动,自己的头脑也愈发镇静。
我可能病了。
文重微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不,这只是真实的自我罢了。
文重微无法停下自己的激动的脚步。
我在寻求的是这样的生活吗?
文重微反问自己。
也许是。
她自问自答,因为问这个问题的主人也不确定答案是否正确。
“四小姐!下雨了!”湖光跟随着文重微的脚步,也快步跑进了菊溪院,“小姐!你跑那么快干嘛呀!我追不上啦。”
文重微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湖光,笑意盈盈。然后雨滴就落下了,在香樟树没有遮盖住的地方,豆大的雨滴,一滴一滴的落下。
然后天色就渐渐变暗,黑云直冲文江袭来,给予十足的压迫感。乌云携着滚滚闷雷,昭示着即将来临的一场大雨。
文重微放声大笑。她在等待,等待这场大雨的降临。这场大雨不外乎别的,是为了她的喜悦降临的。
她踏出香樟的阴影,张开双臂,尽情等待这场大雨的降临。所有的声音都被摈弃在外,湖光让她躲雨的催促都是多余。
第一滴雨落在了她的脸上,然后就是第二滴,最后就是倾盆大雨的雨柱。
哗啦哗啦。
文重微在喜悦,她又要情不自禁地抬起自己的双脚,开始转圈。
就像虔诚的巫师在祈雨一样,跳着独属于她自己的舞蹈。即使淋湿自己也无所谓。
毕竟对她来说,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无所谓,在这一刻,就想要为自己开心。
雷声轰鸣,大雨磅礴,电闪迅疾,雨夜澈澄。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纯粹。无论是大雨,还是雷电,还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对自己的认可。就是酣畅淋漓。
文重微的内心在呐喊,滚滚雷鸣在帮她呐喊。就是这样肆意。
她已经被大雨淋透了,谁也管不住她。
湖光已经打着油纸伞候着她很久了,但是她知道现在的小姐不需要伞。没有原因,因为她快乐。
“湖光,你知道吗?”文重微笑着,雨水已经将她的脸全部淋湿,睫毛上已经挂住了不少水珠,满面雨水,却难掩她的喜悦的眉飞,“这场大雨是为我而下的!”
是自恋又如何呢?不要在意。
“是的!小姐!”湖光大喊,要不然声音会很快被雷声和雨声覆盖。
文重微闭上双眼,停了下来,双手抚心,任雨凌乱她。
脑海不停地闪现,敌人惊讶与凌厉的目光,与阿姐的略带恐惧的依赖。
是她恐惧别人的注意,又想要别人的依赖。她不害怕死亡,没有惧怕。
是水,是水的平静,是水的汹涌。
她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解释。
湖光觉得她家的小姐疯了,但是小姐本来也不像是正常的女子。
人人都知道文家的四小姐是三小姐在文江的洛州上捡回来的,穿着奇装异服,又可以呼风唤雨。仙人也要收她为徒,但是她拒绝了。又在大雨下疯狂,实在是太跳脱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四小姐是为何而来,她也任凭自己在文家蹉跎时光。
有一瞬间,湖光都要觉得她家小姐要飞升了。眨眨眼,小姐还好好的在那里。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困住了小姐,让她不舍离开?其实明明她完全可以走。
坛莲也被暴雨打得垂头丧气。
不要向暴雨低头,文重微想。
暴雨来得太过猛烈,雨铃排水完全来不及,廊下直接变成了雨帘,院里也早已盖上了一层积水。
文重微现在已经被完全淋湿了,裙子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显现出她的做为女子的曲线。
湖光觉得是时候了,赶紧打开纸伞,让文重微进到屋里来,再去洗个热水澡。
文重微呼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屋里。任凭湖光与酒游对她上下其手,拆散了她的发,又给她打了热水,让她去梳洗一番。
她沉浸在水里,感受着与外面的雨水完全不一样的暖意。听着窗外的雨声,思绪早已飞远。
“湖光,把今天没用上的纸笔拿来。”文重微想着今天在湖里发生的事情,想要梳理一下。
“诺。”湖光很快就把东西拿来了。
文重微趴在浴桶边上,又让湖光拖了个小桌放在旁边,顺便让她磨墨。
“小姐,有什么事情必须现在得写吗?”湖光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小姐不好好享受一下洗澡的时光。
“我在享受头脑放松的时刻。”文重微刚刚从激动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大脑又可以重新思考了起来。
在第一张纸上写下了,姬成连和长风的名字。顺便在姬成连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问号。
文重微虽然一直在文府没有见过这个七皇子,但是他待在一个臣子的府邸也太久了,还尚未搞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说不定兄长和阿姐知道,但是她们也从没说过。
又画了一条线,上面写了匪字,圈了起来。将姬成连与长风与这个圈连在了一起。在线上写了一个敌字。
姬成连留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不一定完全是因为这群匪徒,但是也脱不了干系。剩下的半边原因,估计是跟自己和文家有关。
但是自己在文府的时候,姬成连已经在文府住下很久了,那大概率是因为文府里的某些人。
文重微又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文府的几个人名字。分别是文少洍,文濛,还有文近翠。思考一番,也将自己的名字添了上去。这四个人,是姬成连留在文府最大的可能人物。
文少洍是文家主父,也是江南最重要的漕帅。掌管整个江南的财政与漕运,如果要姬成连要调查他也无关乎贪腐,或者是水利。
文濛作为现在最出风光的工部尚书,也有可能是为了监视他主家在江南的动向,以防在江南自立为王。
文近翠,作为在下三千世界,虽然毫无灵力,却能与文江沟通,传达文江的命令的人物。姬成连也可能是试探她到底是真是假,是真材实料,还是故弄玄虚。
而她自己,是这个家庭的新晋成员,来的诡异,亦有仙人加持,底细尚未明了,不知在文家是何种作用。
文重微突然灵光乍现,又在这张纸上添了两字,“文洛”。随后在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勾。
姬成连为江神文洛的传闻来到文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因为文江随着政权的推移,存在感越来越高,传闻也越来越多。如果天上神仙在这里指引,宣召自立新王,也是对姬氏不小的威胁。
可是他想从文洛那里得到什么呢?文重微又在勾后面画了个问号。
但是最重要的肯定是和所谓的“文江神力”脱不了干系。
刚刚遇见的“土匪”,应该是跟文家没什么关系,或者也是有仇怨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为船上只有长风一人,也要将她们四人死在澄湖上。
长风又说他是为朝廷命案办事,那跟京城是有关的。可是为什么大老远要在江南来解决呢?
脑袋又隐隐作痛。文重微觉得自己现在获得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完全推测不出来。
文重微想着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漏了。她开始回想土匪首领的模样,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对方的眼神。其他什么也没注意。
文重微搁下笔,叹了一口气,又将自己的身体全部沉浸到热水里。
世事真是复杂啊。这还没在京城呢。要是在京城岂不是更是费脑筋。文濛每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吗?真的挺不容易的。
主要是这一个月以来,她了解的信息有点太少了。她想趁早把这些麻烦都给解决掉。
“小姐,兰清台和二小姐都派人来传话了。”酒游站在屏风外说道。
“何事?”文重微问。
酒游只听见水声哗啦一片,屏风上映出小姐起身的影子。“二小姐说今日小姐受惊,又出了力,要您好生休息,就不来打扰小姐了。长风已经让她转交给他的主子了。让您别担心。”
“兰清台的小厮传七皇子的话,说今日多谢小姐出手向援,欠您一个人情。今日多有不便,改日亲自向您道谢。”
“我知晓了。”文重微亵衣外面,披了一件宽松的纱衣,“酒游来帮我束发。” 又将自己写的纸收拢起来,压在自己的诗集下面。
“诺。”
雨夜寂静,只听闻叶雨作响。
下了雨,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文重微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书读读诗。
着实有点无趣,不如今日白日的生活激动人心。
这就又让她想起那日在梦境中看到的天杭宫主人,他是怎么耐得住寂寞,守在那里千年的。
文重微让湖光熄了灯,便想要早早睡去,修养生息。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文重微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想要张口唤湖光来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声音。还想尽力挣扎一番。
眼前一片漆黑,空余瓢泼雨声。
文重微怀疑自己是鬼压床了,动不了。
电掣雷闪,巨雷惊响,透过一丝光,照亮屋子一点。
文重微差点吓得厥过去,一个人蒙着下半脸坐在她的床前!
可是那人的眼睛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今日在黑舟上的土匪头子。
文重微扯了扯自己,想要冲破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四小姐,别白费力气。”那个人就这么盯着她,让文重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小姐,你放心好了。在下今日不是来取你性命的。在下拓跋素归。”拓跋素归展开了一张纸,就是今天文重微在沐浴时写的那张,“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和姬成连写在一张纸上,四小姐挺有意思的。”
文重微心里呵呵两声。
拓跋素归又看了那张纸两眼,又看了文重微几眼。
文重微想这个屋子乌漆麻黑的,你能看清楚个啥。
“在下有如碧色猫眼,黑夜里当然能够看得清。”拓跋素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里所想。
“今日四小姐坏了在下的好事。趁着月黑风高,大雨滂沱,这么好的时机当然要来找您算账的。”拓跋素归将纸折了起来,放在自己的怀中。
睚眦必报,文重微给拓跋素归盖了一个印象。
“四小姐,你身负神力,果真是艺高人胆大。在下栽在你手里属实是没有怨言的。”拓跋素归坐得凑近了一点,“你尚未及笄,就如此能力。想必及笄之日,怕是文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所以在下是来抢占先机的。”
文重微挣扎,想要给这登徒子一巴掌。
“哈哈,四小姐不必这么紧张。在下所谈并非风花雪月,儿女之情。只是想请四小姐祝我一臂之力。”拓跋素归看着文重微,神色认真。
拓跋素归摘下了自己面巾,撩起衣袍,朝文重微跪了下来。“在下想请四小姐助拓跋氏重归帝位。”
“如此便是你的诚意?”文重微缓缓开口。
“事从权急,多有冒犯。还请四小姐不计前嫌。”拓跋素归朝文重微缓缓磕了一个头。
“恕我难从。”文重微发现自己身上的束缚隐隐退去。并且在这个时候不不想答应拓跋素归。
拓跋素归早已料到,但是依然保持跪姿,抬头问“四小姐,你想要什么?要是在下能够尽绵薄之力,必当全力以赴。”
文重微看着他神色认真,说道,“姬氏称帝,还是拓跋氏称帝,对于文氏来说都毫无干系。
“文氏存世比拓跋氏和姬氏都要长远,只要仰仗文江一日,便一日不倒。
“我对于这世间无所求,也无所欲。你想给的,姬氏一样可以给,我自己也能够争取。“
“四小姐,独木难支。一人独行,总有力有不及的时候。”拓跋素归还是想争取一下,“还请四小姐多多考虑。姬成连在此久居多日,已是姬衡对文家有所顾忌了。”
“话虽如此。拓跋素归。
“我不想与兄长为敌。而且姬氏现在对文府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还请走吧。”
文重微的眸底开始隐隐泛蓝,这是逐客的意思。
“四小姐。”拓跋素归掏出了一个红绳玉虎,双手奉上给她“若四小姐有回心转意之日。执此玉虎,无论是在江南还是在中原,还是在北漠,在沈氏玉行都会有人来接应你。”
文重微推开了他的手,“拓跋素归,你是不懂我的意思吗?”
拓跋素归身上的凛冽之势,一如白日一般强盛,猛地抓住了文重微的右手,强硬地将玉虎塞进了她的手中。一双大手将她的右手包裹狠狠捏紧握拳,似要将她的手同这玉虎捏碎。
文重微吃痛,想要挣脱开,抬起左手就想扇他。
“四小姐,今日见您,在下已知文氏势不可挡,但文氏的结局也不会落得圆满。盛极必衰,望四小姐懂得。
“四小姐掌握江神善水,日后定可只手遮天。天下奇人再多,也不及您分毫。所以也是在下想要尽力想要得到您的力量的原因。
“四小姐,他日若您离开文家。便是姬氏覆灭文氏之时。
“望四小姐思虑周全。”
拓跋素归放开她的手,将玉虎留在了文重微的手中,转身离开。
厢房门被他打开,冷风携雨,灌了进来,打散了屋中的暖意,激得文重微一阵寒意。
文重微再回过神来,拓跋素归早已踏雨离开,屋内的一切又恢复如初。只留下手中带着体温的红绳玉虎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