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下京港澳高速时,夜幕初垂,每个时段如同白驹过隙,等一分钟红绿灯是煎熬,打一晚上麻将时间如流水,回眸看一生,朝霞变晚霞。我们怀念逝去的人,是不是我们也是逝去的人正被人怀念,只是谁也看不到谁。一只被掏空身体的昆虫努力向前爬行,它已经死了只是个空壳,它自己不知道,一只苍蝇把脑袋拧下来,却怎么也装不上去了,这多像活着的我们。拼命干活拼命挣钱,却不知道幸福不是拼命换来的,活着就是拼命奔向死亡,死时方知拼命换来的毫无意义。出了窦店收费站右转再左转行驶几分钟到了华北地区最大的清真寺,这座阿拉伯风格的清真寺呈“回”字形布局,高耸的邦克楼、浑圆的穹顶、□□的雕刻风格,在夜幕下显得威严、肃穆、壮观。礼拜大殿高40米,寓意□□教先知默罕默德在40岁成为圣人;南北对应的两座望月楼同样高63米,寓意默罕默德63岁时归真。过了清真寺没多远,牛头宴霓虹闪烁、灯火通明,这正是人们推杯换盏大快朵颐的时候。在清真寺不远的地方开一个牛头宴,仉老板眼光独特,不发财都难。医院对面开鲜花店、水果店,大学、地铁站附近开旅馆,小区门口开超市,法院旁边开律师事务所,打工人多的地方做小吃,孩子多的地方卖玩具。这比我们一靠嘴二靠腿三靠产品的买卖务实,给宇宙装电梯、黑洞安大门、核废水装水龙头我们没有资质不敢接。
过了生意红火的饭店,右拐上了一条没有路灯的乡间小路。两边黑压压的玉米地让气温骤降下来,我打开远光灯,被大车压坏的水泥路面有的裂成龟背,有的碾压成鹰的翅膀,有的小水洼变成一面面镜子,多像我们被现实折磨的身躯,经受着超负荷的破坏。颠簸过后离终点不远了。驶出乡间小路跨过平坦宽敞的柏油路,穿过村口气派的牌坊,导航显示离目的地只有三百多米了。凄凉哀婉的歌声传进耳朵,歌词很熟悉,歌名一时想不起来,和KTv包房传出来的歌声很相似。
“老大,一会儿给死者点一首歌吧?”沈鹏说。
“我没这雅兴,这里不适合吟唱水调歌头。莉莉有任务吗?”
“郭总说看人下菜碟,没上限。”
“消费没上限,做人没底线。”沈鹏说。
“对,就是这个意思,尊严不能被道德绑架,金钱却是□□。”
“我们大老远来这里聚会还是团建?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挣钱吗?这还是未知里的未知,混个脸熟或者走走过场,摆一桌牛头宴你会来吃吗?生意不就是面子吗?面子有了里子就有了。”我说,做不了流氓的老板成不了大事。
“说的我们和秃鹫似的。”沈鹏说。
“差不多吧。没有秃鹫的肠胃就不要去咀嚼金丸银弹。”村里的街道干净整洁,绿化也不错,看来受到新农村政策的恩惠。前面一座欧式二层楼房显得新颖气派,灰色大理石外面庄重奢华,墨兰琉璃瓦屋顶下面亮着一圈黄色的景观灯,仿佛土豪脖颈上闪闪发光的大金链子。二楼露台人影晃动,说笑声不绝于耳,像是重大节日的聚会。我把车停在街道一个角落里,门楼前面站满了人,大官帽顶下挂着纯实木雕刻牌匾“紫阁生辉”,大理石门垛各挂着一盏灯,寓意光辉灿烂耀门庭,门口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古铜色锌合金烤漆大门气派非凡。宽大的院子人满为患,西南角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歌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在嘈杂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身穿白色棉麻复古衬衫、黑色马面裙、米白色马丁靴,就像草丛中的幽兰、树林里的松柏那样卓尔不群。她站在王主任身边,周围有不少同行和医务工作者,大家有说有笑侃侃而谈像是在开医疗器械展览会。欢笑是对病逝的老人最好的送别。她莞尔一笑时看到了我,怔了一下,笑容收敛起来。
沈鹏比我眼尖,在我前面走过去,笑着说,“穆护士长好,主任好。”
我站在他身后,声音干涩,“主任好,护士长好。”
主任好像和我俩打了招呼好像又没打招呼,他嗫嚅着嘴唇听不清说什么。她的回答清晰又官方,我只顾看她的表情,听到的声音耳朵没翻译成文字,白玉兰藏着火红的玫瑰。幸好我的痴迷被嗲嗲的声音打破,莉莉的问候语让人受不了。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上台点歌,主持人拿着话筒说某某某为敬爱的姑父点一首《老父亲》,欢迎大家为逝去的老者点歌表达哀思之情。歌声响起的时候,沉默的人默默流泪,说笑的人闭口无言。大多数人都在逢场作戏,只有关乎自己命运的表演才是真实的。
我们三个后来的进了一层大厅,邓科长从头到脚一身黑,腰间束着一条白布,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有些憔悴,完全失去了医院的风采。我们站成一排,对逝者行礼,对家属表示慰问,安慰的话老生常谈,回礼的话软弱无力,但比在医院恭谨谦逊有礼。礼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太少要高过大多数人,也不能过高,那样喧宾夺主送礼意图明显。
出来时《老父亲》唱完了,又有人点了一首《送别》,这首歌很容易让内心不由自主跟唱,一样的曲子人们会想起不同的景象,有的人是送别的伤感;有的人是怀念的惆怅;有的人感到人生短暂,犹如落日余晖;有的人感到人生空幻苍苦,好似惨淡愁云;有的人感到不舍与依恋;有的人顿悟得失不重要,珍惜当下。我是眼前一亮,柳暗花明,不想去的地方带来惊喜,漫无目的最终收获颇丰。莉莉和沈鹏似一把盐不一会儿就融入人海中,我不喜欢陈词滥调、家长里短、阳奉阴违,找了个借口溜出门外。斜对面是个菜园,一人高的竹篱笆栅栏与街道隔开,蔷薇攀附在篱笆墙上暗吐芬芳,淡淡的香味犹如素妆少女发出来的。篱笆中间有个小门,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铁钩子搭在门柱的铁环上,对君子与小人都不设防。我摘下钩子推门走进去。左边是一片两米高的无花果树,叶子下面的枝干挂满绿色的果实。右面横向一畦架豆、一畦黄瓜,一畦丝瓜,前面是西红柿和茄子,最前面一小片低矮的芫荽和油菜,对面是玉米、白薯和花生。一阵风吹来,瓜果蔬菜争相呼应,天空月朗星稀,今宵一定不雨。此时,我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她正在冲我微笑,月光让她脸色成霜。篱笆门已关上,稀疏的围墙隔绝了致密的尘世,我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拥入怀里,如同胞衣裹住玉米。
“你好像在躲避什么,”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是我吗?”
“你是磁铁,世俗经常翻转它的磁极。”我用唇堵住她的嘴,盯着迷失的眼睛,永恒是什么,定格还是倒流,失去还是拥有,恐怕都不是,永恒是在最短的时间拥有一切,身上的分量没有增加一丝一毫。“我至多只能吻你五分钟,沈鹏这家伙在这种场合五分钟看不到我就像被摘掉一个腰子。”
“我是参加葬礼来了,没指望搞一身礼服回去。”她的眼睛像星星眨眼睛。
“善良的人都披着羊皮,”我吻她的时候,感觉她的舌头不再是那天在车里时灼热温顺润滑,我遇到一股泉水,它顶着你走,冲动有韧性。我有些上头,推开她,“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想不到你是个胆小鬼。”她蔑视说?
“算是吧,没有失去理智的胆小鬼。”
她往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要搭你车回去,主任的车是装上牙科椅的牛车,我不喜欢与古板老头结伴而行。”
“再好不过。我车上有两位乘客,可以拼车,要坐专车看你本事。”
“VIP。”她推门走了,门自己折回来关上。果蔬的味道越发浓烈,它们的根系拼命汲取营养,有没有多余的根系像我们一样在做无用功。动植物除了生存还有其他目的的活动吗?菜园多一把躺椅就完美了,这是一个望天、发呆、遐想、回忆的好地方,非常适合中年男人。我抹了一下嘴唇,有股淡淡的绿茶味道,人离开了,在此曝光的底片冲印出来。我摘下一根小黄瓜,用手把刺捋掉咬下一口,甘甜爽脆。这是一根怀旧黄瓜,我几口就把它吞咽下去,然后抹去嘴上香甜的味道。
我离开这个冷清的地方,还要去凑热闹。沈鹏背对我在人群里指手画脚,不时把烟灰弹在地上,莉莉与主任站在一起说笑,古板的老头注入了燃油宝。台上唱歌的人已经下班回家,人们在上面支起桌子打牌,围观的人把打牌的人包围起来,台下有两桌人喝酒划拳,农村的白事需要这帮热心人烘托气氛。偶尔晚来的亲人匆匆忙忙进屋后,引来短暂的哭声。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了,我拍了拍沈鹏的肩膀说,“时间不早了,你代我们向科长告辞吧,让他老人家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不一会儿沈鹏出来了,打了个“OK”的手势说,“欧克,狗厚木。”
我们一行人出了大门,她开始发力了,对主任说,“主任,我和裴总顺路,我搭他车回去,就不麻烦您绕路送了。”
“呃,好的,那你们一起走吧。”主任停顿了一下说,“小莉,我们顺路,你坐我车回去吧,免得小裴单跑一趟。”
“好啊,主任,正好路上怕您寂寞,陪您聊会儿天。”
“主任主任,我和莉莉住的不远,顺便搭下您的车,三个人搭帮比两个人热闹。”沈鹏连忙说。
“呃,呃,行,可以。”主任有些结巴。
我把主任送到车上,低下头说,“主任,路上小心,慢点开。”
车开出去后,沈鹏从后车玻璃伸出两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我不知他寓意如何,向黑乎乎的奥迪A6摆了几下手算是答谢与作别。
上了我的老爷车,对副驾驶说,“这算VIP吗?”
“VVIP。”她笑着说,“除了你搭档,都满意自己的位置。”
“没事,他是明眼人。”我转过头看着她说,“客官,您要到哪里?”
“暹罗国。”她调皮地说。
“别闹,找下面耷拉着档把上面晃荡着水蜜桃的二刈子吗?”
“恶心,那就导航你家吧。”
“没毛病,”我挂上前进档,汽车顿挫了一下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