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陈大刀听了这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抬手挠了挠颧骨位置那层薄薄的脸皮,莫名地乐了,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没我聪明、没我强悍?这话说的……顾怜怜要是听到了,会喜欢听你这么说她吗?”
林觐只是盯着她,没有说话。
她的反应总是这样出人意料,从不按常理出牌,也从不因他的冷言冷语而恼羞成怒。
林觐不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开,他的肩膀距离她不过半寸距离擦过,带起一阵清冽的、仿佛冷梅般的香风。
陈大刀扭过头,视线跟随着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什么人啊……说话永远只说一半就走……好似全世界只有那个死去的顾怜怜能让他在意。
每次一提到她,他就会有反应。难道他眼里,就只有那个已经不在的人了吗?
还有,为什么一个男子身上,总是香香的?有股像是梅花似的冷香味。这对吗?合理吗?
陈大刀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最终还是背过手,再次饶有兴致地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走到青山派主派的入口处,王天娇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像是等了许久,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一见到林觐,立刻扭过头,语带恼怒地说道:“我刚刚去山下找你,你不在。”
“我知道。”林觐淡淡地回答,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王天娇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猛地举起手中的鞭子,指向林觐,警告道:“林觐,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这次天演派的掌门亲自指明要你接这个任务,算是给足你面子了。更何况,那把玄刃鞭我心悦已久,你务必给我拿到手!”相比起之前偶尔还会流露出的那点倾慕之情,此刻王天娇的目光里只剩下自上而下的威吓和命令。
林觐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怒气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我会帮你拿到鞭子。但条件是,天乙级任务,你不能同我一起去。”
只见王天娇的嘴角不自然地鼓动了一下,又迅速松开,像是在强行压抑着咬牙切齿的冲动。稍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这是你说的!现在,立刻跟我去见父亲,当面告诉他,你接下了这个任务。”
陈大刀在一旁不由得心生纳闷:这个天乙级任务究竟是什么?为何林觐会如此在意,甚至不惜用接取更危险的天甲级任务作为交换条件?再者,天演派发布的任务,居然还可以指名道姓地要求特定的人去完成吗?
有趣。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陈大刀也跟着迈步,想要进入主派大门,然而门口两名值守的弟子却同时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远山居弟子入内,需要提前通禀,获得许可。”
陈大刀挑了挑眉,脸上却浮现出笑眯眯的神情,从善如流地回答:“好啊,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表现得十分配合。
两名弟子见她似乎不打算闹事,互相对视一眼,重新板正了脸孔,目视前方,不再理会她。
陈大刀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口慢悠悠地晃荡着,目光却敏锐地瞄到主派内弟子们正陆陆续续地朝着主殿的方向前行,她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今日是有弟子大会吗?”
右侧那个弟子只用余光很轻微地瞥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不屑,仿佛懒得回答她这种问题。
“你们不去参加吗?”她挠了挠脸,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哦,我明白了,你们要守门,去不了。”
那两个弟子仍然像是没听见一样,毫无回应。
“不过我很奇怪啊,”陈大刀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纯然的好奇,“既然是全派弟子大会,那为何我们远山居的弟子不能进去呢?按理说,我们也算是青山派的人吧?”
也许是她的喋喋不休终于惹怒了对方,左侧那个弟子忍不住,语气冲地发话了。
“你们远山居也配称自己是青山派弟子?”话语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怎么不配呢?”陈大刀依旧笑眯眯地,仿佛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讽刺,“理论上来说,我们远山居,还算是青山派的嫡系呢。”
她这话一出口,当即,左侧那名弟子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嫡系?顾明之现在算个什么东西?”
右侧那个身材更为高大的弟子终于也撇过来他那张写满冷傲酷拽的脸,语气更是轻蔑:“不过是沾着早已死去的先掌门那点微末名声罢了。现在?现在他就算上山来,见了我们这些主派弟子,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左侧的弟子也跟着发出几声轻蔑的嗤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顾明之在主派时吃瘪的糗态,脸上尽是幸灾乐祸。
陈大刀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慢悠悠地走来走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是,这世道,我明白。只要不够强,便注定要被人欺负。”
左侧的人上下打量着她,对她这种即使被嘲讽也依旧昂首挺胸的姿态感到十分不满,语气更加刻薄:“你一个女子,不安安分分找个好相公嫁了,相夫教子,不知从哪学来这种没教养的做派?更是见识浅薄,被远山居那点虚名欺骗,以为挂着青山派的名头,就真的也跟着厉害了?”
“顾明之夫妇不过是看你长得像他们那个短命的女儿顾怜怜,才对你颇为照顾。你可别真以为他能教你什么真本事?”另一人也阴阳怪气地附和道。
“还有,我听你们远山居的其他弟子说,你就凭着这张脸,在那边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我劝你收敛点,不然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小心嫁不出去!”两个人说完,同时发出一声哼笑,语气里满是嘲讽,但眼神中却又带着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她容貌身段的猥琐意味。
这眼神,让陈大刀瞬间想到了王天娇说过的话——青山派这些弟子下山□□泄欲,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这些弟子修为还未到“超凡脱俗”的境地,心性未定。山上又几乎全是血气方刚的男弟子,没有女色,只好去山下纾解**。
“所以说——”陈大刀想到这里,蓦然出声,声音清晰地传入两名弟子耳中,“修炼这件事,合该由女子来做才对。天生的清心寡欲,无欲则刚,方能臻至化境。男人嘛,又太浊!又太蠢!”
她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两名弟子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脖颈处便传来一阵剧痛。
嘭!嘭!
两声沉重的倒地声几乎同时响起,那两名弟子已经直接挺地倒在了地上,晕了个彻彻底底,不省人事。
陈大刀慢条斯理地提起左脚,用鞋底在左边那名弟子价值不菲的弟子服上蹭了蹭,蹭掉刚才可能沾上的灰尘;随后又抬起右脚,如法炮制,在右边那名弟子同样干净的衣服上擦干鞋底。
直至两只鞋底都蹭得十分干净了,她才满意地停下动作。
“弱肉强食嘛,”她凑近,眯着眼睛,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地上昏迷的两人,轻声说道,“所以现在我强,也就能理所当然地欺负你们,对不对?”
说完这句话,她才重新背起手,迈着大方从容的步子,径直朝着主派内部走去。
青山派的主殿建造得宽大恢弘,气势磅礴,令人不由得联想到那些话本里描绘的皇宫宝殿。
远远望去,只见王天虹高踞在那张象征掌门权威的铁座之上,座位足足高出地面三四尺,加之他本人个头不算很高,却十分粗壮魁梧,穿着一身标志性的明黄袍服,满面虬髯,目光如电,倒确实很有一派掌门的威严气度。
大殿之下,则密密麻麻地站立着许多身着灰色袍服的弟子,鸦雀无声。
林觐的一袭白衣、王天娇的烈焰红衣、王天鹤的淡金色锦服,以及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白袍的长老,在这片灰扑扑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
场内众人皆有不俗的功力在身。陈大刀还离得老远,他们便已察觉,纷纷回过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正从阳光耀眼的门口走进来的年轻女子。
她身上穿的还是山下寻常少女的衣物,并非时下春日流行的嫩黄娇绿颜色,而是暗色系的棕黄与白色相间,款式是便于活动的裙裤,显得简练而轻便。
她的皮肤带着健康的微黑色泽。
门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反而在一瞬间模糊了她具体的五官,只能看见一个被金色光晕勾勒出的轮廓,以及那大摇大摆、毫无惧色走进来的身形。
站在场中的林觐,亦扭过头看向她。
陈大刀从明亮得刺目的日光中一步步走来,身影逐渐清晰,脸上带着她那惯常的、浑然不惧的笑意。
不知为何,林觐看着她,竟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了顾怜怜。
自从陈大刀来到远山居之后,他似乎时常会想起顾怜怜。他知道,这同师母元莲一样,多半是因为陈大刀的容貌与怜怜过于相似的缘故。
可感觉又有所不同。他最多只是偶尔想起,很少放任自己彻底沉溺在悲伤的情绪里。
因为他很清楚,陈大刀不是顾怜怜,而顾怜怜……也永远不会是陈大刀这般模样。怜怜有她自己的生机,他坚信,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回来。
然而此时此刻……
当陈大刀如同从阳光中沐浴而出,带着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浑然自在的笑意,一步步走近时……这个画面,竟让他心头莫名地牵动了关于顾怜怜的记忆。
真是奇怪。
顾怜怜久病体弱,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房间内的床上躺着,师傅师娘都很少让她出去晒太阳,生怕她受了风寒。他搜寻遍记忆,也找不出一丝类似的场景——顾怜怜从如此繁密灿烂的阳光中,笑意盈盈地向他走来的场景。
林觐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那柄寒意沁人的寒玉长剑——可为何,他会有如此突兀的联想?
陈大刀大步走到殿中央,站定,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亮地说道:“远山居弟子陈大刀,拜见王掌门。”
王天虹从未见过陈大刀,像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他自然不曾在意过,只是隐约觉得这女子的面貌似乎有些眼熟。起先他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上山“踢馆”来了——如今玄门中,若有些自学成才的异类或是心高气傲的青年才俊,也常常会去各派登门挑战。
打赢了的,便声名鹊起,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打输了的,干脆就拜入对方门下,也算成就一桩美事。
但仔细看去,此女脚步沉重,气息平常,似个毫无内功根基的普通人,并不像练武之人那般步履轻渺。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王天虹正暗自纳闷,又听她自报家门是远山居弟子,心中更是讶异。她并未穿着青山派弟子的常服。
诚然,门派中有些身份特殊的人可以不用穿统一服饰,比如林觐,比如他的女儿王天娇,再比如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
但一个普通的、新入门的女弟子,不该不穿。
“你来,所为何事?”王天虹没有立刻开口,倒是站在前列的一位姓许的长老率先发问,语气威严。
他远远见到一个陌生女子闯入,众人皆提起心神戒备,哪想到竟然只是远山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不知她是如何绕过守卫进来的。
许长老掌管青山派的守护巡查之责,万万没想到门口两个弟子居然如此失职,放了这么个女子进来,莫非是偷偷出去躲懒了?
让这样一个人打断青山派的议事,在王掌门发作之前,他便准备提前将人打发走,于是大袖一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不赶紧出去?”
“咦?”陈大刀却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反问道,“不是听说今日召开全派弟子大会吗?远山居也算是青山派的分属吧?那我也算青山派弟子,我既然是青山派弟子,为何不能来参加?”她回话的语气理直气壮,没有丝毫怯懦。
那许长老显然没料到这女子居然敢当众回嘴,顶撞于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王天虹此时终于想起她像谁了——那个顾明之的女儿,从小就是个病痨子的顾怜怜!难怪觉得眼熟。
在众多弟子和长老面前,身为一派掌门,他不可轻易失礼动怒。
他压下心头的不悦,语气刻意显得宽宏大量道:“可是顾师弟让你来的?远山居不介入门内事务已久,我也是怕他上下山劳顿,故而未曾通知——”
“不防事的。”还未等王天虹把话说完,陈大刀竟然直接接入了话题,打断了他的话!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师傅年纪……嗯,算是怕麻烦。我年轻,不怕的。更何况,青山派的事,就是我远山居的事。身为远山居的大弟子,自然要前来参与商讨,为掌门分忧解难。”
她这番话一说出来,众人听得内心皆是一凉。
这一凉,并非源于惧怕,而是源于极度的狐疑和荒谬感——
这是哪来的这么一个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在找死!
且不说她那句“青山派的事,就是我远山居的事”,听起来倒像是青山派成了远山居的下属分支;光是她没等王掌门把话说完,就敢直接打断掌门说话这一点,就足够她死上八百回了!
王天虹依旧高坐在铁座之上,身形一动未动,脸上看似毫无反应,平静无波。
可场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掌门必然已经动怒——王天虹最是厌恶的,便是有人胆敢挑战他的威严,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面子。
整个宽阔的大厅内,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时间落针可闻,寂静得可怕。
只有王天娇,发出了一声早已见怪不怪的冷哼,低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王天虹似乎被女儿这句话提醒了——确实,堂堂一派掌门,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看起来像是乡村农女的弟子计较,未免有失风范。
更何况,这个看起来无比普通、甚至有些粗野的农家女子,还自称是远山居的大弟子,更是显得可笑。
他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冷硬的铁皮上强行扯出的弧度,皮笑肉不笑——
“既然是远山居的大弟子,”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那也确实算是我青山派的人。既然如此,那就入内,一同讨论吧。”这语气,仿佛已是格外的开恩和宽容。
陈大刀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和话语中的深意,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甚至连基本的回禀掌门、请示掌门的礼节都没有:“你们刚刚在讨论什么?是天甲级任务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