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霁坐在柏华苑的包厢,十人座紫檀木圆桌满满当当坐了一圈子人,唯独空了一个主心的位置,剧组的导演和副导演分坐两侧,昭示着这个座位是特地为某位姗姗来迟的贵宾而留。
来之前,她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见面会——见见导演和编剧,聊聊剧本。
一周前,余霁被周竟其的助理找上门。
周竟其是日前业内赫赫有名的大导演,都说这人眼光犀利,不管是看人还是选材,都能刚好抓住时下的热点和痛点,前些年拍一部火一部,不少有实力的新人都在他的作品加持下一跃成名。
助理在电话里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并且简要地说明了自己联系她的原因。
的确是想要找她出演一部电影的女主角,但并不是周竟其本人的片子。
对方给了余霁一个地址,大概是从电话里听出来余霁的将信将疑,索性将面谈的地址选在大学城商圈里的咖啡店,离A大不过百米的距离,试图表达自己的诚意。
余霁想着,去看看也无妨,于是约了个周六的时间赴了约。
联系余霁的助理是个妆容精致、周身干练的女人,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职业微笑,眼底却有着藏不住的老练和自信,仿佛拿捏余霁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她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一张张地递到余霁面前。
助理告诉余霁,周竟其有个儿子刚从美国回来,和一帮同学刚刚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打算开拍第一部处女座,就此接下父亲的衣钵,进军影视圈。
余霁心下觉得奇怪,依照周竟其的名声和人脉,拉来圈内的顶流替他的犬子撑场面也不算难事,为什么要找她?
助理的确是个职场里的老油子,非常懂得察言观色,余霁不过二十一岁,心里想什么全写在了脸上。她于是抿嘴一笑,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又顺势将一张履历表推到余霁的面前:“你想问,为什么是你。对不对?”
余霁点点头,大概没想到自己怀疑的神色已经那么明显地刻在脸上。
“你看看。”
助理将那页履历调换了一个方向,手指在“教育”那一栏点了点。
余霁的目光下移,顺着那行字往下看。
熟悉的高中校名落入眼中,余霁有刹那的愣怔。
又回头看了一眼履历表上方的人名:周南魏。
她真的不认识。
“这是?”
助理温和地挤出一丝笑:“算是你以前的同学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余霁愣了愣,重新端详起正上方的那张精修的艺术照,周南魏正处于一种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状态。虽然穿着正式的西服,却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甚至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玩世不恭。
她高中时期的经历不忍回看,几经周折,到最后,身边除了一个人,几乎别无其它。
周南魏比她大一届,在她的印象里,他们应该毫无交集,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记挂上她的。
“对不起,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余霁刚抬手打算将名片推回去,谁知助理嘴角一勾,单指摁住名片的另一方,不容她拒绝的样子说:“找没找错,你亲自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余霁还在犹豫,助理又添上一句,试图攀关系打感情牌:“余小姐,你应该是个聪明人。”
“现在在生活上是不是遇到了一些困难?”
余霁一怔,诧异地抬起头来,对上助理的视线时,终于明白她是有备而来。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怔怔望着她。
“我们可以各取所需,这还不够吗?”
虽然没办法给她承诺,能够为她在娱乐圈的事业铺路,但是从交易的角度来看,双方都算得上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对于周南魏来说,他可以借此试水碰运气,真要砸了,又不至于亏损太多。
成年人的交易就是各取所需,不能太少,但也没法太多。
大概是他们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细,料到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更知道她正身处什么样的困境。
她想要的,不过是离开那个人的底气。
余霁后脊有些发凉,觉得自己此刻在这个女人跟前透明得仿佛一条条陈列而下的词条。
简单、分明。
-
所以此刻,她正坐在这为她设下的酒席上,动弹不得。
对面的空位一直留着,不知道给谁。
身边坐着周南魏。
时隔多年,她“重新”见到了周南魏,不过却早已对他没什么印象。
周南魏刚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确实见过,只是她忘了。至于什么时候见过,还没来得及说。
余霁猜测或许曾在学校里有过一面之交,楼上楼下的难免会经常碰到,眼熟她并且知道她的名字这很正常。
毕竟那时候她就已经漂亮得出尘,只是素日不太和人往来,看着就是一张冷艳到无人敢靠近的脸。何况十来岁的青春期,大家更愿意去接触那些人缘好性格又开朗的同学。
余霁这常年冷淡的性子,绝对不在这一行列。
周南魏本人比照片瘦了不少,下颚线分明,脸面有一种朝气蓬勃的好看,望着他的脸,余霁不禁会想起那些在落满阳光的午后球场上飞奔而过的少年。
但她目光一瞥,尽管他将衬衫纽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后脖颈靠近衣领的位置,还是冒出了刺青的头,一点点往外冒着,像是攀岩而上的藤曼。
余霁是个人微言轻的小角色,来了才发现席上的人虽然面孔生疏,却个个都是业内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
助理之前告诉她,这次主要是聊剧本的事,没想到来了之后,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仿佛今天邀请她来的,是什么圈内私人的聚会。
明明她可以算作是个纯粹的局外人,却不知为什么席上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她和周南魏的身上引。
余霁从这些人讨好式的夸赞里大概拼凑出了这场席的真实目的——一桌子的名门只是为了让她和周南魏见一面,根本不是为了聊什么剧本。
察觉真实缘由之后的余霁自然是兴致全无,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
因为她对这所谓的旧识,真的没什么兴趣。
周南魏似乎发现了余霁没什么兴致也没什么胃口,于是主动搭台阶,起身去拿那瓶红酒,想要给余霁倒一些。
“余霁,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周南魏压着声音开口,温和笑了笑,余霁奇怪地抬起头来。
从她见他的第一面,她就很想问问,他和她什么时候接触过?如果只是曾有过一面之交,他又怎么会知道她变没变?
只是高朋满座的,大家一个个对着周竟其点头哈腰的,始终没给她机会问出这么个掉价的问题来。
“周师兄不用给我倒酒,我平时不太喝酒。”
余霁抬手回绝,出于礼貌,自己又起身接过那瓶红酒:“我来吧。”
反过来她要替桌上其他人满杯。
她不过二十一岁,根本不懂得什么酒桌文化,她只能凭着直觉不去得罪这些德高望重的前辈。
周南魏眼底流转着说不清的情绪,只是望着她。
正当余霁替周南魏倒酒的时候,那扇沉重的包厢大门忽然有了动静。
大家纷纷侧目,余霁闻声也跟着抬起头来。
开门的是服务生,从那厚重的中式鎏金雕花门后,走出来一个人影。
就连周竟其和副导演也一齐起身,阵仗大到好似真的要迎接某位贵客。
然而,当余霁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倒酒的手忽然一颤,原本对准的瓶口往外一洒,暗红色的液体滴落到了檀木桌上。
“余霁?余霁!”
周南魏压着声音叫她,然而她就像是根本没听见那样僵硬在那里,于是他干脆自己伸手扶住瓶口,将瓶身侧回正常的弧度,动作太大,他的手指顺势落在她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回过神来,猛地一回头,惊讶地望着那只被他包裹住的手。
然而就是这个瞬间,这个暧昧不清的画面,被门口那人看在了眼底。
不知是不是错觉,门口传来一阵风,来人周身带着低沉的气压,空气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一些。
黑暗里走出来的,却只是一位眉眼清隽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因为身形高大,走出了不合年纪的气场。
看见靳迄云的时候,周竟其明显有些意料之外,堆笑的表情无措地扭曲成了另一个表情——一种夹杂着苦笑、疑惑和气恼的模样,好似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的目光从靳迄云身上转到了助理身上,他嘴唇还是咧着笑,然而眉头却拧巴成了一团,目光里一个劲儿地质问着,来的人怎么会是这小子。
不过靳迄云似乎并不意外周竟其的反应,只是扭头示意服务生关上门。
余霁脸颊有些滚烫,然而后背却传来一阵凉意。她用力抽出手来,直接背到身后,整个人吓得脸色都有些苍白。
她没想到,一切都能这么碰巧。
副导演呆立在一旁,桌上没人再说话,大家都只是无措地望着靳迄云,周竟其脸色不对,大家自然不敢动,齐刷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在探寻一个不速之客。
“怎么,看见我来,被吓到了?”
靳迄云笑了一声,试图打破这死寂。
他环顾了一圈,一个个地认脸,眼风扫过余霁时,他的脸色再度沉了沉。
刚刚那亲昵的一幕他全看在了眼里。
周竟其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慢慢替他拖出椅子,明显不太情愿:“没有没有,只是叔叔好奇,迄云你怎么突然有空来吃饭呀?”
这种礼节是要留给靳泽康的,而不是这么个毛头小子。
靳迄云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只是淡声解释:“我爸那边临时有一场股东大会,所以让我来替他向各位道个不是。”
说完,他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了那边紧张到整个人都在发颤的余霁。
余霁此刻心如死灰地垂着头,满脑子都是:他怎么来了?
她挪到了红木椅的背后,双手攥着椅背最上端横着的红木,整个掌心都在冒汗,像是要抠掉一层皮。
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上蹿下跳: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被周南魏握住的手。
周竟其明显有些失望,靳泽康不愿意出面也就罢了,叫靳迄云他哥来或许都好说,找来靳迄云是什么意思?
他心下不悦,但又不好明说,只是尴尬笑了笑。
靳迄云看了周竟其一眼,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还是恭恭敬敬举了个躬,道了声歉:“周叔叔,我替我爸道个歉。”
“这......”
不等周竟其回应,他直接错身从他身旁走过。
他的目标明显不在这里。
靳迄云绕到周南魏的身后,若无其事地提起刚刚那瓶洒掉的酒,看起了上面的标签,话里却是在同周南魏寒暄:“哟,这不是周南魏嘛?什么时候回国的?”
他比周南魏高了半个头,整个人浑身的凌冽气息,让周南魏都有些招架不住。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说的那位投资商居然是靳泽康,而出面的人居然是靳迄云。
周南魏眉头一蹙,也有些不甘示弱:“我回国难不成还要专程通知你?”
靳迄云闻声伸出一只手,手腕一扭扣住了周南魏的肩膀,忽然用力地往下一摁。
周南魏一个没撑住,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然而待他坐下,靳迄云也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他俯下身子,一副要同周南魏叙旧的样子,却是头一歪,再次望向旁侧的余霁,完全不在乎周南魏刚刚说了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问:“所以,你们,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