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烟的承诺,让白露开始系统地,将自己生前所有的研究,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他。
一妖一鬼相对而坐,开始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那个困扰了狐仙村万年的诅咒。
白露以她纯净的魂体为引,将那些从人类史料中打捞出的、关于“神启时代”、“人皇祭天”的文字残片,一一化作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光的符文,悬浮在半空中。那些符文冰冷、客观,充满了属于“人”的、对历史的记录与敬畏。
而绯烟,则闭上双眼,沉入自己那属于青丘的、最古老的血脉记忆之中。他将那些只流传于狐族内部的、关于“九尾天狐欲证仙道”、“全族献祭气运”的悲壮传说,化作一道道火红色的、充满了情感与力量的妖纹,缠绕在他的周身。
一冰,一火。
一白,一红。
那冰冷的符文与炽热的妖纹,如两条来自不同源头的溪流,终于在这小小的藏书阁里交汇。
它们彼此试探、缠绕、渗透,试图将两段被岁月与立场割裂的“真实”,重新熬炼、熔铸成一个完整的、属于万年之前的,最初的模样。
“不对,”白露的虚影指着一片记载着“人皇铸鼎,天降祥瑞”的符文,眉头紧锁,“史书上说,人皇铸成‘镇国神器’后,国运昌盛数百年。但那段时间,所有关于祭祀的记录都中断了,仿佛他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那段时间……”绯烟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失了血色。
那段沉睡在他血脉最深处的、被烈火灼烧的狐族传承记忆,仿佛被白露的言语唤醒,开始在他每一根经络中,重新燃起那份属于万年之前、亡族灭种的剧痛:“正是我们青丘天罚降临的日子。记忆里,整个青丘的土地都在燃烧,天空中没有太阳,只有一只巨大、冰冷的金色眼睛。”
金色眼睛……镇国神器……
就在这两个词汇碰撞的瞬间,一个大胆到近乎亵渎天道的猜想,如同一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铁钎,瞬间刺穿了那层由“天罚”二字编织而成的、包裹了万年的谎言之幕!
幕后那丑陋不堪的真相,第一次,向他们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在他们共同的灵视之中,一幅宏大而悲壮的远古幻象,轰然展开——
他们“看”到,一位身披九尾狐裘、修为通天的天狐之主,与一位头戴十二旒冕冠、手握神权的伟岸人皇,在泰山之巅,立下了盟约。
天狐以青丘万年的气运为祭,为人皇换来一次欺瞒天机、沟通神明的机会;人皇则承诺,在铸成能窃取天道之力的“镇国神器”后,再以此神器之力,为天狐打开通往仙界的门扉。
然而,他们看到的下一幕,却是背叛。
当那人皇第一次,将手按在那件足以撼动天道的神器之上时,他眼中的光,变了。
那双曾装着人间万世基业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被放大,最终,烧掉了所有的盟约与情谊。
他看到的,只剩下那能让他与天同寿、永恒不朽的无上神位。
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神器,对准了曾助他登天的盟友。
他没有直接攻击,而是用青丘的气运为引,向那被欺瞒的天道,发出了一个虚假的示警——“有妖狐窃取神力,意图乱世!”
那只冰冷的、代表着天道规则的金色眼睛,瞬间睁开!
真正的天谴神罚,被这个人皇,借刀杀人般,无情地,降下。
幻象破碎,藏书阁内只余下一片死寂。
绯烟和白露无声地对望着,都在对方的灵识中,感受到了那份足以将魂魄都冻结的、冰冷的真相。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丑陋,也更加残酷。
它完美地解释了,为何青丘狐族会在一夜之间衰落,为何诅咒会精准地指向“日光”与“归魂”——这正是对一个渴望“白日飞升”的族群,最恶毒的反噬。
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罚。
那是一场以“天道”为刀,以“盟友”为祭品,以“万世太平”为借口的、最卑劣也最完美的谋杀。
而他们狐仙村,便是那场盛大祭典之后,被遗忘在祭台之上,用以向诸神证明“正义已得伸张”的、那具早已冰冷的、背负了万年冤屈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