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族长还是决定,绯烟作为那个亲手推开门的人,有权利,也有责任,去知晓全部的真相。
他没有将绯烟叫去祠堂,而是将他带到了那枚被供奉起来的、九尾天狐的尾骨化石前。
“触摸它,”族长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重,“用你的灵识,去读我们先祖,最后的话语。”
绯烟屏住呼吸,伸出手,那只曾无数次从鬼魂手中接过沉重执念的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将指尖,如同去触摸一道被冰封了万年的惊雷般,小心翼翼地,抚上了那枚冰冷如玉的骨化石。
他闭上眼,将自己的灵识沉入其中。
当他读到那句“以万世之功德,赎青丘之罪业”时,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被欺瞒了万年的悲鸣轰然炸响!那刚刚在他心中萌发的喜悦,在这一刻,被一股更为古老的寒意瞬间逆转、冻结,化作了一根根锋利的冰棱,狠狠刺入了他魂魄的每一个角落。
“万……世……?”
这两个字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族长,族长只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绯烟感觉自己的整个灵台都将被这无尽的虚无所吞噬、碾碎……
他不仅仅是“看到”了这两个字,他更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一段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时间,一条长到超越了他灵魂视野尽头的因果锁链,将他,他的孩子,他的孙子,以及未来所有的后代,都牢牢地捆绑在上面。
然而,预想中的崩塌与空白并未到来。
恰恰相反,那极致的寒意,竟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脑海中所有的迷雾与侥幸尽数剔除,让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残忍的清晰度,看清了眼前的真相。
他看到了村口的那棵桃树——那几十朵由他们辛苦换来的、正在盛开的桃花,此刻看来,就像一个无比残酷的笑话。
绯烟算了一笔账——一件善举,换一个花苞;百件善举,换几朵繁花。要让这棵树结出果实,要让诅咒彻底破解……
如果能破解的话……
一万年?十万年?那是一个足以嘲笑他所有努力的数字。
在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后代”的画面,而是一个须发皆白、步履蹒跚的虎焱,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却依旧在勉力维持着引魂阵。
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小翠,她那曾鲜活翠绿的尾巴,已变得黯淡无光,正用空洞的眼神,照料着一朵新开的桃花。
是他自己,变成了下一个族长,看着又一代充满希望的年轻人,只是为了告诉他们,这同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还有灵狐……那个为了看一次日出,就将自己焚烧成灰的挚友。
若是他知道,即便过了一万代,他的族人可能依旧被困在这永恒的黑夜里,那他的牺牲,又算是什么?
这哪里是希望?这分明是最精致的酷刑。
是在一只注定要劳累至死的驴子面前,永远悬挂着的那根胡萝卜。
“为什么……”绯烟如遭电击般收回手,声音嘶哑,充满了近乎哀求的痛苦。
他看着族长,眼中不再是清澈和坚定,而是充满了迷茫与背叛感。
“为什么你要让我把这个希望带回来?为什么你要让那朵花开?”
他指着村口的方向,手指在颤抖。
“我们就应该守着那棵枯树!至少那样,我们的绝望是简单而纯粹的。现在……现在你给了我们一个看得见却永远也摸不着的希望,一个会折磨我们每一代族人的希望。你让我,变成了这座万年囚笼里,最大的那个笑话。”
绯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仿佛连呼吸都会被这个谎言所玷污。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座供奉着“希望”与“酷刑”的祠堂。
每一步,都像是要将脚下这片承载了万年欺骗的土地,狠狠地踩碎。
唯族长一人,在那先祖遗骨前,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叹息。
这天夜里,绯烟没有去渡魂司。
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到村口的桃树下,看着那些在他眼中曾象征着希望,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桃花。
那花朵的甜香依旧钻入他的鼻腔,却不再带来丝毫慰藉。
那香味,仿佛一坛被精心酿造了数月的蜜酒,在他品尝到的瞬间,却在他的舌根处,翻涌起了一股属于鸩毒的、令人作呕的苦涩与腥气。
这哪里是希望的芬芳,这分明是一场包裹在美丽谎言之下的、永恒的腐烂。
绯烟再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剧烈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