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辛夷像往常一样正在清扫宫中道路,却见碧云神色焦急地朝她跑过来。
“姐姐,宁儿、”她喘了一口气,“宁儿她不见了!”
辛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面上仍强作镇定。她紧紧抓住碧云颤抖的双手:“你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春桃抱着一大束海棠花路过,说是要送往前殿。宁儿盯着那花看了好久,我见她喜欢,浆洗完衣服就便也带着她去园内瞧瞧。谁知......”碧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谁知我一扭头的功夫,宁儿就不见了!我不敢声张,自己偷偷找了一圈,还是......”
“碧云,”她当即决断,“若是管事嬷嬷过来巡查的话,还得请你帮我们俩应付,就说我们回来便早早歇息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们不在房里。”
碧云急道:“姐姐三思!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候了,若被逮住可不是闹着玩的!”
宁儿一个人在外游荡,若是被当成了细作或冲撞了贵人......
辛夷不敢再想下去。
“我已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句话被夜风吹散,只留碧云一人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完全被夜色吞没。
宁儿同她一样,也是在慈幼局长大的。
宁儿不是刚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的。
宁儿的父亲是在大太阳底下干活的时候突然中风的。
听嬷嬷说,后脑勺直挺挺地砸到晒得干裂的土地上,没吭一声便去了。
直到日头西沉,他那已经开始僵硬变凉的身体才被人发现。
宁儿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
刚成了寡妇的母亲哭哭啼啼地把宁儿送到了慈幼局。
理由么也很简单:两个男孩定是要留着的,长女已经快十岁了,能帮衬着做些活计补贴家用,更何况再过两年嫁人了彩礼钱不是还能收一笔么?
只有夹在中间的宁儿,无用的宁儿,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小九看着那个女人在要告别的时候抱着宁儿哭得涕泗横流,但转头就抹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轻轻快快地走得没影了。
她的宁儿,那个曾经会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甜甜地喊她“阿姐”的宁儿,如今却连说出完整的句子都变得艰难。
抓住侍卫换班的空当,辛夷偷偷从一旁溜进了御花园。
她拼尽全力奔跑着,喉间吸了夜间的冷风,弥漫出隐隐的血腥味。
蓦地,辛夷隐约看到假山下有两团若即若离的黑影。
她心里一惊,忙放轻了脚步,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后面。
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对幽会的男女。
女子背对着她,面容看不真切。但见她半边衣衫松松垮垮地滑落,露出雪一般的臂膀,发间一只金步摇要落不落,风情靡丽之至。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只细细抚摸着男人藏匿在阴影中的脸庞,一只把男子的手紧紧压在胸前,清风把女子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吹送到辛夷耳边。
相比之下,男子的衣衫却一丝不乱,一只空闲的手还在不紧不慢地敲着假山的石壁。
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御花园里清辉一片,映照出男人细密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常服。
而一直藏匿在阴影中的男人的脸显露出来,红唇像是被月光洗过一般。正是那位冷心冷肺的天子。
直到目光猝然相接,辛夷才惊觉傅寒洲可能已经盯着自己很久了,此刻唇畔正含着一丝饶有兴致的微笑,在朦胧的月色下宛如精怪鬼魅。
一时间,辛夷只想自戳双目。也顾不得会不会发出响动了,提着裙子就飞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溜进了苍茫的月色中。
万幸在一颗巨大的花树下,她发现了熟睡的宁儿。怀里兜着一大捧沾着夜露的海棠,在皎洁的月光下睡得像一头小羔羊。
辛夷竭力平复着快要冲出胸腔的心跳,轻轻把宁儿叫醒了。
宁儿一看到她就笑了起来,冲上去要抱她,却忘了怀里的海棠,一时间花瓣倾泻而下,像是簌簌落了一场红雨。
“阿姐,花花,漂亮。”宁儿拾起一朵,献宝似的捧到她跟前。
辛夷把花簪在她的鬓间,捋了捋她蓬乱的鬓发,温柔地说:“宁儿,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你跟着阿姐,咱们轻轻地,不要说话。”
“躲猫猫,好玩。宁儿,闭嘴。”她紧紧用手捂着嘴巴。
辛夷带她来到了一处隐蔽的灌木。傅寒洲知道花园里有人,想必已经增强把守,一旦被发现,姐妹两人的性命可以说是危在旦夕。
等待了一会儿,四下里仍然寂静无声。她的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嘱咐宁儿待在此地不要动,她先出去探探路。
月光再一次被云层遮蔽,辛夷在黑暗中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不小心踩断了一节树枝。
下一秒,一双手就轻轻巧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那双制住她的手稳稳地抵在了墙上。
旃檀香气铺天盖地般袭来。
“奴婢参见皇上。”
辛夷想要下跪,但身体却动弹不得。
“花园那头还有谁?”傅寒洲的声音冷冷的。
辛夷紧咬着嘴唇。她还能说些什么?宁儿就在不远处,对于傅寒洲来说,一切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而宁儿或许是怕黑,居然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过来了。
看到辛夷被傅寒洲按在墙上,她明显是有点害怕,嘴唇扁扁的,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宁儿,你先到旁边去玩一会儿好吗?阿姐有点事情。”得到辛夷的安抚,她放松了些许,怯生生地挪到一旁玩起了地上的小石子。
辛夷紧紧盯着傅寒洲的另一只手,那日被刺穿胸口的灼痛还那么鲜明。
这一次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那只手没有拔剑,而是扯开了她的交领。
黑暗中看不分明,于是一只冰冷的手代替了眼睛,细细触摸横亘在心口的那条伤疤。
是那晚曳影留下的剑痕。
身下的女人在挣扎扭动。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手,那只让那个苍老的女人脸上流露出纵横媚态的手,肮脏的、不洁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盈满了高山新雪。
少女的肌肤温热而又鲜活。
仿佛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将那俱凋敝的躯体抛之脑后。
辛夷暗自咬牙,傅寒洲的举动完全没有常理可言,她只能权当自己在和一只疯狗周旋。
那只手并没有过分沉溺,很快恢复了雍容整肃。
只是残存的那一点温软柔腻,再也挥之不去了。
“方才在御花园中欣赏到的景致一定很特别吧?”傅寒洲的声音阴恻恻的。
“回陛下,奴婢私自进入御花园,只是为了寻回贪玩迷路的小妹。其余的,奴婢一概不知,还请陛下恕罪。”辛夷硬着头皮回答道。
傅寒洲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笑了。
如果让那个老女人看到那夜被他赶走的司寝宫女又重新出现在他身边,会怎么想办法折磨她呢?
那张红得要裂开的嘴唇肯定会像惯常一样勾起一个虚伪的笑,然后在没有人的地方又气咻咻地撇下去。
“整理好的你的衣裳。”傅寒洲愉悦地说,然后抬手示意远处掌灯的宫人近前来。
为首的正是张公公。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日后,就来给朕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女吧。”
他松开了桎梏,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颊,激起一阵颤栗。
翌日,张公公果然差人把辛夷带到了含章殿,嘱咐她跟着有经验的宫女素心好好学规矩。
傅寒洲批阅奏折时习惯独处,因此这会儿众人都在廊外候着。
一个年轻男子盘腿坐在地下,手里把玩着几个小木块,不时喃喃自语。
辛夷心生好奇,凑近了一看,小木块的每一面都刻了字。她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敢问郎君是在习字么?”
男子抓抓头:“陛下说做他的侍卫不仅要会武功,还得有学识。我脑子笨得很,索性刻在木头上时时拿出来看看。”
原来他便是傅寒洲的贴身侍卫阿甘。
辛夷点了点木块的一面:“不知这个字是否念‘草’?”
阿甘冥思苦想了一阵,喜道:“正是!姑娘也习过字么?”
辛夷轻轻摇头:“不过曾经在药铺做过帮工,看得多了,这个字便也记住了。”
瞧见辛夷喜欢,阿甘执意要把那个木块送给她。
推开殿门的傅寒洲果然看到了昨天那个女人。
她在和自己的侍卫谈笑,手里攥着一个物件,赫然是阿甘用来习字的小木块。
嘴角的那缕笑容很快被毕恭毕敬所取代,显然众人都注意到了傅寒洲的出现。
张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躬身禀报:“陛下,长公主府遣人来了,说是新得了些塞外的珍稀野味,特请陛下今晚过府用膳。”
傅寒洲面无表情,以手抵唇咳了一声:“朕今晚和孟太师有约,替朕回绝掉。”
傅寒洲这几日沾染了风寒,午膳时并没有动几下筷子,就早早回寝宫安歇了。
宫女们也刚好趁着这个时间歇息一会儿。天子近侍的膳食,远比洒扫宫女奢侈得多,饭后每人居然还得了一碟精巧糕点。辛夷只尝了一小角,便将剩余部分仔细用油纸包好,托人送到掖庭让宁儿与碧云分着吃了。
临近申时前往太师府时,傅寒洲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张公公劝说天子改日再去无果后,只得命随行众人加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