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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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伊林睡至自然醒。房间里窗帘被拉得严实，她按亮手机去看，已经快十点。

昨晚在书柜中挑了《卡夫卡传》，读到半夜一点入睡。何屿起床时伊林模模糊糊醒来一次，揉着眼睛问他几点了。男子坐在床垫边告诉她才早上5点，递给她耳塞让她继续睡。那双陌生温暖的手帮她盖好被子，干燥柔软的皮肤不经意间触碰到锁骨。

伊林再度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他的碰触让她安心。

她站起来拉开窗帘，是早间炽亮的南方阳光。伊林推开窗户，植物丛中传来不知名昆虫与鸟雀的低低鸣叫。她伸了个懒腰，转身去浴室洗漱。

路过古董大床时看见被掀开一半的羽绒薄被，李伊林有些愣住。

她是与一名众人皆知的陌生男子共处一晚。在伊林所处的世界里，他的脸出现在各式各样的大小屏幕，他的名字千百万次出现在网络中、闲谈里。他站在名利场顶端，看似毫不费力就能得到一切。

但如今李伊林有一种感觉，拨开刻意塑造的重重包裹，在她面前出现的真实何屿，只是一位有求于人的失眠病人。而对于他的困扰，她甚至什么都无需做，只需要出现在他身边，就能带来毫不费力的美梦一场。

伊林坐在床边，伸手抚摸晒入床铺的金色光斑。干燥，温暖，如同他白皙完美、骨节分明的手。

洗漱完毕，伊林拿出手机看未读消息。方华发微信告知早餐已在餐桌，如需加热请在厨房使用微博炉。请用完早餐与她联系。

伊林下楼热好早餐，独自吃完，给经纪人发了微信。对方很快打来语音电话，请她在宅内等待，方华会从片场赶回来，商定和签署昨天何屿提出的睡眠陪伴合约。

挂掉电话，伊林去往客厅，从茶几下层取出合约，从头阅读。内容包括保密协议，陪伴条款，与按时间所付酬劳。合同条款很多，主要保护何屿作为公众人物的名誉权。正文之外是附录，列出侵犯名誉权以及敲诈勒索罪相关刑法条款。

他有一个非常强大周到的团队，为了保护“何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名誉与随之而来的利益。这些强硬而冰冷的条款，看上去与昨晚睡在她身旁的安静男子毫不相关。

伊林伸手抚摸白纸页面上，毫无温度的“何屿”二字。然后她拿起签字笔，没有迟疑，在他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

不到半小时，经纪人方华打开大门。与伊林寒暄后，她看到沙发前茶几上放着已被签署好的《合作条款》，伊林没有任何异议。

“我看条约里写，一周需陪伴两次，我今天还不能走？”

“……是的。明天周一，我理解您需要请假。请假损失我们会即时补偿。”

“倒不用。公司规定，一周可以有一天申请居家办公。”伊林拿起条款之下的另一份文件，正视方华。“这是利希斯与何屿的合作条款，昨天下午何屿说看过了，没什么异议。那么也请你们签署，我周一回去立刻启动相关工作推进。”

方华的表情不太确定。但她知道，与利希斯的合约必须要签。李伊林这是在客气的要求等价交换。虽然何屿并不想在最重要的复出期接任何商业合作，但李伊林是他们不能拒绝的人。

虽然无法拒绝，但在权益方面不能让步。方华翻看着合约，抬头与伊林商量，“待会我会去片场，您方便的话，我们一起过去，跟何屿再把关键条款过一遍。”

“好。”这也是伊林意料之中。何屿对她说的“没有问题”，并没有与经纪人达成共识。艺人对商业合作条款敏感性不高，尤其何屿这种出身极好的“世家子弟”。再一点，艺人本人维持体面，恶人需要经纪人来当。

伊林将合约放进电脑包里，随方华走出大门，坐入车内。这一次，后车厢不再封闭。伊林看清了沿途风景，中间路过海岸，是接近午间的金色阳光，映照着浅蓝色氤氲海岸，有南方潮湿混沌的美。天空中有绵绵云彩，跟着车子向前走。也只是短短一段，很快进入高速公路，视野变得紧窄乖戾，只剩下灰色。

到片场，方华拿出工作证给伊林戴上，引她去何屿休息室。室内有一台监视器，何屿团队有工作人员正在对着录制镜头记录什么。

伊林坐在第二排空座，监视器屏幕里显示正在拍摄的是一段感情戏，何屿饰演的男主人公穿着90年代流行的复古蓝衬衫与牛仔裤，坐在简陋街边小吃店桌上看着女主角。他正在认真听对方讲话，右手习惯性托腮，一双长形棕色眼睛带着笑意，嘴唇弯出浅浅弧度。

微风吹过，些微短发挡住眉眼，他自然用手向后顺了头发，换了个姿势自然与女主角对话。从大监视器中看过去，何屿有很多细小动作搭配着微表情，让角色显得活泼生动。

一条拍完，何屿刚才还在微笑的眼睛马上变得冷漠。化妆师过来调整发型与补妆，何屿像个没有感情的雕像静止在画面中。导演过来讲戏，两位演员都认真听着，何屿反应不大，伊林能看出来，他在思考。

第二条开拍，同样场景，何屿的表情不再温柔，转为一种稍带凝视的欣赏，并有一些鼓励的肯定式小动作。当侍者来上冰茶，女主角视线离开的一瞬间，何屿看向对手演员的目光变得温柔、纯真，释放干净、内敛的爱意。侍者离开后，何屿视线低垂，再抬起眼睫看向女主角时，恢复了对待朋友的欣赏与鼓励。

监视器放大了何屿完美面容上的每一个表情。表演中减除了上一条呈现出的很多微表情与小动作，让角色显得更加沉稳，同时善于伪装。周围环境嘈杂，镜头之中并无音乐衬托，但伊林却被何屿一瞬间的眼神变幻吸引——原来爱与欣赏，对于一个专业的演员来说，都是可以在毫无衬托和酝酿的嘈杂镜头前，瞬间表演出来的。这是假的感情，但确是由真实的何屿流露出来。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条拍完，导演又保了一条，之后进入下一个场景setting。监视器中不再出现何屿，伊林被告知，他将回到休息室。

何屿推门进来时，伊林看到他面无表情。他没有注意到室内有谁，径直走去监视器前坐下，与刚才记笔记的工作人员讨论起来。

“她是何屿的策划经理，负责设计何屿的职业方向，挑选剧本，给予表演反馈。”方华为伊林解释。“何屿很看重她对每一条表演的反馈。等他们聊完我们再去找他。”

“嗯，不急。”伊林礼貌回答。她再次看向何屿，与策划经理对谈的他非常认真，基本都是对方在表述，何屿只给予简短回应。

半小时后，何屿起身去里间，方华发了微信得到回复后，叫上李伊林跟过去。

推开门，里间非常简洁。浅灰色沙发，与一张同色系单人床，以及一张咖啡桌。窗户很大，室内安静明亮。何屿坐在沙发上看向窗外。他在让自己放松。

“何屿，这是利希斯一年期的代言合同，有一些关键条款还是要跟你过一下。”方华说着，带伊林坐在何屿身旁。刚刚出现在监视器中的生动的脸，现在冷漠无波。

何屿对伊林点头示意后，开始在方华的引导下一项一项对合同。伊林知道，对于他这种专业演员来说，商业合同只是为了公司团队运转，不得不履行的一项契约，他不喜欢，但必须要做。

8年之前，李伊林同样坐在何屿身边。那时她是记者，与何屿聊他的生活，他的角色，他喜欢在日出前醒来，在街上随意走走。

早间城市人很少，如花草一般安静。早起晨练基本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表情闲适，更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出现在所有屏幕里的“男明星”只需要戴上鸭舌帽，就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那时他对她说，在他不停流动的生活里，拍戏总在不同的城市徘徊，唯有日出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的何屿与八年前变化不大。或许是用了上乘的保养技术。只是现在的李伊林不再是着意于挖掘他内心的人物记者，她已是一家奢侈品珠宝品牌的市场总监。她需要为公司争取最大的代言权益，与艺人经纪团队做心理博弈，明知艺人会在将来地位上升，却依然要通过各种手法说服他们以目前价位签订今后一年的工作事项。她会给艺人戴高帽子，会夸大市场的不确定性，会故作担忧正在拍摄的作品究竟能否如期上映，并且用非常真诚的态度夸赞自家品牌。

这一套流程李伊林非常熟悉，但不知为何，面对何屿，她需要逼迫自己。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谈判，但她必须要这样做。这是她的责任，是她的工作，是她在巨大陌生的世界中，得以生存的立身之本。

过完关键条款，方华站起身准备离开里间，让何屿休息一下。“下个场景setting大概还需要一小时，你可以睡一下。”方华将合同收好，“伊林，你陪一下。”她没有给李伊林反应机会，径直走出房间关上门。

李伊林本来已经起身，准备跟方华走出房间。被留下之后，她站在原地有些尴尬。

“……气泡水还是柠檬水？”她听见何屿的声音。

“……柠檬水。”伊林转身坐下，接过何屿递过来的瓶装水。

“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玩会儿手机。”伊林看向陷入沙发中喝下气泡水的男子，她能感觉到他需要放松。“或者你想独处的话，我去外面片场转转。”如果他不想睡觉，伊林会马上离开。

何屿看向伊林，笑了下。“我的确想睡一会儿。”在伊林看向他之前，何屿视线转移，落在单人床的细小阳光。

“听方华说你签了协议，我可以对你提要求了。”疲惫之间，伊林听出他的尾音带着些许调皮。

“嗯。随便要求。你给的很多。”伊林也用适当的玩笑回应。

何屿垂眸浅笑出声。尴尬的气氛被缓和。“你上床吧，我去拉窗帘。”说出口之后，伊林才觉得这话有歧义。她也无奈笑了笑，起身去关窗帘。

“谢谢你。”何屿走去床上躺下，在白日闭合的黑暗中对她说。

“不用。应该的。”伊林回答他，自己回到沙发坐下。黑暗中看手机对眼睛不好，这么想着伊林在沙发上斜躺下，准备闭目养神。

单人床上发出窸窣声，然后安静下来。应该是演员已经找到了舒适的位置。

“……你跟八年前不太一样了。”在沙发上，伊林听见他轻而柔和的声音。

“嗯。转行了，不做记者。”

“……你还是喜欢天不亮就出去散步吗？”伊林回问他。

“并不喜欢。那时没对你说实话。我不喜欢失眠的感觉，只是不得不接受。出去散步更多是无奈。”

伊林听着，有些心疼。或许是因为黑暗生出一种柔软的暧昧，让她想走下沙发，走上他所在的床铺，拥抱他。

“现在你可以睡了。”她学着他，放轻声音。“表演很消耗，你安心休息。”她想用声音拥抱他。

“……嗯。”他的声音变得氤氲，像是钻进了被子里。房间里陷入安静，伊林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听着另一个人趋于平稳的呼吸，渐渐放下心来。

生平第一次，她很庆幸。庆幸于她本身的存在，即可带给另外一个美丽的人他所需要的，最为安稳、舒适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