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第25章 第 25 章

25

周日晚上，伊林回到上海。离家近十天，卧室床上甚至已经有了灰尘的味道。她扫除地面浮尘，换掉床单，再去冲洗自己。吹干头发躺进床铺，已经凌晨三点。她按下屏幕中亮起的微信信息提示，是何屿在一小时前发来信息。「睡了么？我准备睡了」或许是见她没有回复，以为她已进入睡眠，他又发了一条：「晚安。」

伊林无法阻止自己嘴角上翘。在到达上海刚刚落地时，手机里第一条收到的微信是何屿，让她落地报平安。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何屿安排的接机司机。回到家中，门外放着刚送来的夜宵外卖，点餐人是“何先生”。除了对她无法产生感情，何屿的一切行为举止，已与男友无异。

她考虑再三，没有回复。她担心信息震动或者屏幕光亮会影响他的睡眠。毕竟今晚，已无李伊林这个“安眠药”陪伴身边。

“晚安。”她对着何屿的对话框轻声说。然后她熄灭手机屏幕，在空中阁楼独自入眠。

次日清晨，伊林很早醒来。是周一的早间失眠。离开一周，今日晨会不知又会有何种突发问题。很多年持续的压制烦躁的耐心有些失灵，伊林甚至想请假。

也只能是想想。逃得了今日，逃不过明天与之后的每一天。

在表铃响起之前，李伊林慢吞吞从床上坐起。她关掉手机闹铃，去浴室冲热水澡，完成净化一般的快速清醒。接下来是养护、化妆、换装、伪装。

新的一天开始了。

周一例会，伊林对何屿代言人项目目前进展做了整体汇报，TVC本周四会出A copy. 很难得，传播方案汇报一遍过。以往会联合提各种问题的产品线VP均无异议。伊林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这么大的项目，平日做惯了一级团队的品牌组无人挑战，大概率是私下联合有动作。这种暗地里的动作伊林无从预测，只能将本组工作做好，随时应对。

周二本组工作汇报，解决伊林不在的一周内组出现的所有问题。不出所料，大部分均是品牌组对接问题，一如既往随便插手各平台传播方案的同时，把不想做的脏活累活加塞传播组。或许是远离工作环境再回来的“真空期”所致，伊林忽然觉得不想再忍耐。在此之前，她大概率会成为下属的“安慰剂”，听组内吐槽，点点奶茶，做足“精神按摩”，再劝导下属将项目做完。但是这一次，组内周会结束后，伊林按照产品线约了品牌VP，对他们说明传播组是品牌组平行团队而非服务团队，请在之后的工作中做好组内权责划分。

这是进入利希斯的四年间，李伊林第一次如此强硬。虽然她的用词语气依然是温和客观的，但对方能听出她言语背后秉持的强硬态度。她知道这是任性的，大概率会让她的风评变差。但这一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所谓。

品牌VP自然装作从不知道团队下属会对传播组如此不客气，每一位都承诺会与本组组员重新制定横向团队沟通流程。伊林清楚的明白，这些都只是面子上的客套话。通过手中权力打压一向作品精良出圈的传播组，是所有品牌组VP私下的默契共识。毕竟市场部通盘预算就那么多，联合打压手握预算大部头的传播组，就能给品牌组夺来更多资源。

伊林一直忍气吞声，一是因为品牌组可以随意挪动传播组预算，另一个是因为CMO一直对品牌组打压横向团队装聋作哑——毕竟是他亲手将品牌团队所有实权分裂出来，交给传播组、公关组、活动组，以及大区零售。如果不让品牌组对各个职能组撒气，那么所有火气都会转移到他这位始作俑者身上。

这种复杂局面并非伊林一人所能改变，一向崇尚“通力协作”的企业文化更是不容传播组不接品牌组下来的任何离谱需求。四年间，伊林在这个公司实现了自己的快速跃升。但现在她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从未被注意到的事实：她与她的团队并不受尊重，她身为最年轻的高级总监，过得也并不快乐。

作为一个习惯为事业完全奉献的职场人，李伊林从未计算过一份工作除过履历与报酬之外的其他得失。在职场上谈快乐？只有一种可能：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回到办公室后，她将半透明玻璃门关闭。这一般是在电话会议中才会有的举措，但在这个接近日落的黄昏，李伊林选择独自这么做。

她靠在并不算很大的落地窗前，回想在林中时，看着何屿所饰演的精灵在阳光中漫步。那天的夕阳也是如此将世界染成最温暖的橘，只是心情却是完全不同的。没有繁琐的汇报流程，更没有龌龊的人际关系，那是一个十分纯粹的工作时间——他们是在创造纯粹的美。

每一位欧洲工匠细致打磨的作品，都附着在精灵对完美之美最为真诚的赞美之上。镜头记录下的不再是商业社会的一条价签，而是在购买与金钱背后，那些幻想与憧憬被拥有的时刻。它仅有一瞬，却为每一个观看者带来最纯粹的快乐。

太阳渐渐落下去，最温暖的瞬间被逐渐发暗的天空吞噬。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景色，无可避免。每一天都会过去，无论是完美如精灵，还是烦躁如今日，都不会再更长的时空中留下什么。但伊林知道的是，一旦尝试过快乐、纯粹与温暖，以前习以为常的不公与龃龉，突然之间，就变得无可忍耐。

伊林回到办公椅上坐下。感应灯亮起，玻璃门被敲响。下一个会议开始了。

最后一个汇报会结束，已是晚上9点。伊林快速收拾好随身包，从电梯里逃出去。

整整一天，何屿都并未联系她。李伊林知道自己的坏心情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分离焦虑。但在她心中自始至终有一条准则：不主动联系何屿。她对何屿的感情越深，越要时刻铭记对方对她所持有的一贯态度。不主动发起联系，就是不自发表达感情。这种对自我的深度抑制，是伊林在情感象限最有效的自保措施。

到家之后，伊林直接将手机和包丢在玄关桌，脱了鞋子进浴室冲澡。热水澡是最有效的安慰剂。她被热水包围着，冲刷掉无可奈何的隐忍与人际倾轧的烦躁。她依然无可抑制的想到何屿。在被亚热带植物包围的隐秘庭院里，那个被全世界知晓的男子，每一晚都躺在她的怀抱里。

冲洗干净身上泡沫，伊林关掉热水，囫囵吹干头发套好睡衣，一头扎进床铺里。快睡着之前，她忽然想起上了表铃的手机还被扔在门厅，又爬起来去拿手机。按亮屏幕之后发现有几条何屿的语音信息，伊林睡意全无，在原地站了几秒，又抱着手机回到床上。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放大音量，点开那些绿色的小语音条。如同被存储的魔法被放出，是她日思夜想的，温和、低沉的，他的声音。

「伊林……，下班了吗？我还有最后一条要拍。」

「……今天赶戏，没来得及给你点外送，记得吃晚餐。」

「我要去拍摄了，这一条是长镜头，拍完估计要到凌晨。先说一声晚安……」

「伊林，我很想念你。好梦。」

听完最后一条语音，伊林耳中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这是李伊林在十天陪伴之后离开他的第一天，他对她的想念，不会来自于极端失眠的生理需要。他想念李伊林所带来的什么？不再烦忧的睡眠？得以倾诉的往事？还是终于有人陪伴的温暖？

如果……如果，何屿真的也喜欢上了她，为什么他在得知伊林感情的情况下，依然不回应、不表白？

李伊林想不明白。这种不明不白的示好与暧昧已经折磨了她很久。她甚至想在此刻飞去何屿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是否对自己有感情。但她更明白一件事：何屿的目的，是将李伊林完完全全收至笼中。这些越发亲密暧昧的“情感控制”，是他计算好的下一步吗？

李伊林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躺回羽绒被中，让心跳慢慢平复—— 她正在为自己建立一座心塔，这座高塔有着高耸的塔尖与塔檐，层层叠叠将她的真心包裹起来。就算已将感情完全暴露，她依旧可以建立一道更坚固的屏障。在这道屏障之外，她可以像何屿一样，不带真心的去拥抱，去暧昧，去表达。

她正在训练自己成为另一个何屿。

「刚看到，冲好澡准备睡了。你也注意休息，收工后尽快回去睡。一夜好梦，我也同样想念你。」

李伊林不带感情敲完这段话，利索点击“发送”。然后她按灭手机，将它塞进枕下。

她逼迫自己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