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第14章 第 14 章

14

周日早晨8点，伊林被表铃叫醒。她没有设6点半的表铃，昨天大概率是被何屿按掉了。洗漱好之后，发现阿姨正在楼下备早餐。与阿姨闲聊着吃完，伊林叫了电召出租车去片场。

到地方是上午十点半，何屿刚刚开拍。休息室里服装师与造型师正在盯着大监视器确认细节，方华坐在角落对着电脑工作，张凯西换了个小监盯着。

看到她来，大家都打了招呼。伊林一一回复之后在心中想，何屿的整个工作团队，是否都知道她是明星何屿的陪睡员？或许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毕竟在这个圈子里，什么光怪陆离的事都会发生。

窗外的雨依然在继续。上午要拍摄林其卫尚未知晓真相，在雨中四处奔波、到处筹款的镜头。下午拍摄林其卫与刚确定关系的女友沈孟洛亲密戏，以及回忆中的雨中老友聚餐情节。这些情节均发生在昨日拍摄的镜头之前，意味着何屿要将情绪调整至完全不同的步调。

由于特写镜头不多，大部分是情景快切戏，何屿过镜头过得很快。12点一刻，上午戏份全部拍摄完毕。

午餐是一场剧本研读会，导演、何屿、以及扮演沈梦洛的女演员项英琦对着剧本做预演。不知为何，何屿叫上方华与张凯西的同时，带上伊林去往会议室。

进入房间后，漂亮的女演员抬头看她。这是李伊林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项英琦，她穿着90年代流行的白色大领衬衫与紫色波点长裙，明丽妆容配有一头大波浪，是非常强悍的漂亮。

伊林不自觉对她微笑，项英琦亦回礼。“她是何屿的朋友，李伊林。”方华向导演和对手戏演员团队介绍，大家礼节性打了招呼，各自落座在午餐圆桌。

桌上是典型的广州菜系，上菜时有专门服务员做好分餐。伊林心中猜测，这一餐是何屿团队负责。

虽说是午餐会，用餐时却没有人说太多话，反而都吃得很快。上甜点后桌子被收拾得很干净，所有人才将剧本放上桌，开始讨论。

不同于伊林的认知，虽然是亲密戏的拍摄预演，演员之间却并没有身体接触。他们用语言彻底剖析和表达角色的心理想法与行动动机。

这是第一次，伊林听见何屿对所饰角色的深度剖析——他会写角色小传，在其中加入一些标志性的人物特征。在一个拥抱背后，是何其卫对亲密接触的畏惧与渴望，而当拥抱演进为亲吻，林其卫的内心抗拒更深，同时他又无法抗拒感官上的甜美。明知不该如此，但所有的压力在这个瞬间都不复存在。就像醉酒。他有着从孤独，到畏惧，到抗拒，再到沉溺的心理过程。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林其卫对女友的感情其实并不算十分深刻，何屿需要让观众感受到，他动作的急切与投入，并不来自很深刻的感情。他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对女友展现抗拒心灵连接的粗暴。

项英琦所饰演的沈孟洛在这个阶段对林其卫感情亦不深刻，她更多想利用对方手中资源灌入自己的家电生意。林其卫性格狡猾，她不认为他是能长久托付的人。但是他的外貌太过出众，她无法拒绝。

这场亲密戏，□□**大于内心情感。导演会适时将话题引导至“这一刻对对方的看法”，这两个角色都是自恋且各怀目的的，这种自私自利既要让观众察觉，又要做到对彼此表演深情。这些需要更多镜头里的细微动作去体现。

导演定的开工铃声响起时，桌面上的讨论仍在进行。伊林原本认为，导演会推后一些拍摄时间，让讨论先进行完。但是并没有。这个剧组的规矩是开工准时，不熬大夜。铃声落下，所有演员起身去做补妆，导演回现场盯搭景。

四十分钟后，亲密戏拍摄开始。现场被清场，在监视器里，周围的工作人员大幅减少。何屿与项英琦被调整好状态，先做试戏。何屿的神情变得需索、精明，又有一种拙劣的表演感。伊林觉得有些过，这样会让近在咫尺的女友察觉不对。项英琦的表现同样有些过，把角色内心的算计表现在了**之上，让表演显得干瘪。

试戏完成之后，导演进入拍摄区，坐在床边，与二人讲了很久的戏。他亲身为两位演员分别做了表演示范，然后，本场第一条镜头开始录制。

进入正式表演，伊林再一次观察到何屿的眼神转变。面对女友沈梦洛时，他漂亮的棕色眼睛里满是爱意。而当他错开对方视线，落在对手演员衣服被剥除的**肩膀时，那双眼睛里的感情消失在冰冷的**里。他的微表情配合着眼神的变化，伸手脱去对方内衣的动作变得有些暴力。而当他再次与沈梦洛眼神交汇，那种纯真的爱意又回来了。

这一次，伊林觉得他着实可怕。尽管她知道这只是表演功底，但她的确看到了，何屿是如何通过眼神的变化完成情感欺骗。这意味着如果他想，在现实里，他可以更轻松做到这一切。

如同何屿所说，一部剧是否真的优秀，并不仅仅是一位演员的表现。镜头之中的项英琦接住了何屿的每一场戏。伊林第一次发现她的表演其实非常贴切自然、富有层次。几场镜头里，她每一次都能调整出不太相同的细节差异，但在整体上都与何屿的表演形成互文。

伊林有些奇怪，在她之前的印象里，项英琦的演技并没有给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亦或者，这位出色的女演员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表现机会。

在这个圈里，有才有貌的人太多了。能最终走红的都是万里挑一。在观众缘这个象限里，女演员的漂亮只是入场券，合不合眼缘、人设是不是能贴上大众情绪、是否有连续的大爆剧提升国民度，才是一项又一项接连要闯的重要关卡。项英琦与何屿年纪相仿，容貌是带有攻击性的明媚漂亮，她并不属于能被普罗大众接受的美。

相比于已然沉寂五年的何屿，一直接戏的项英琦并没有跨入一线。伊林想起市场部曾经对代言女艺人的整体筛选中，调研公司对项英琦的反馈报告。她的优势在于外形辨识度高，表演实力过硬，劣势则在于没有主演扛剧经历，不做人设与绯闻炒作，背后没有过硬推手，虽然貌美却攻击性太强，会让一部分男性受众觉得太过强势。她并不是男女通吃的类型，利希斯品牌方不会选择她。

利希斯对她的态度，应该是大多数国民级别品牌所持有的共同态度。作为有事业心、专业技术同样过硬的女演员，项英琦比何屿更需要大爆机会。

一条镜头完成后，导演再去讲戏。化妆师完成补妆，服装师完成服装还原，第二条开拍。

画面里的何屿与项英琦非常般配。何屿偏向美丽的容貌，与项英琦更为英气的轮廓形成互补。

项英琦今年32岁，没有过任何异性恋爱绯闻，坊间传闻她更喜欢同性。何屿不是硬汉型演员，他身上没有传统定义下的男子气概。这两位演员都有雌雄莫辨的中性气质，组合在一起并非传统配对，出现不同化学反应的机会点更大。伊林有一种预感，播出之后，何屿与项英琦会成为热门CP。

整场亲密戏拍了6个小时，再花两小时拍摄多角度镜头。原本计划在下午完成拍摄的老友小聚镜头要顺延至明天。伊林打开天气预报去看，天气配合，明日依旧降雨。

下镜的何屿回到休息室，看见伊林还在，有些诧异。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晚上十点已过。

“……你不用赶回上海？”

“申请了明天异地办公，赶下午的飞机回去。”

何屿下一句话未讲，就被来人打断。“去吃夜宵！我定了包间！”项英琦忽然探了个头进来，对一屋子的工作人员说。听到有东西吃，所有人都加快收工动作——从中午两点开始工作到现在，都饿了。

“走吧，去吃点东西。”何屿在戏服外套了件毛衣，再穿好羽绒服。“你坐我的车。”他对伊林说。

聚餐包厢定在片场附近一家沅江水庭院餐厅。说是夜宵，其实非常丰盛。项英琦非常会暖场，她能和每一个何屿工作室的员工起话题。但她不怎么与伊林讲话，大概率是不熟悉。

吃完夜宵，已是快到凌晨。伊林随何屿车回了庭院，各自冲好了澡，躺进床铺里。

“明天几点开拍？”这句问题，已经成了伊林的惯性。

“跟今天一样。”何屿顿了顿，问向伊林，“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五点。”

“……明天你可以不用来片场，来回奔波太辛苦。”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伊林有一种感觉：跟去片场是她的主动选择，从未问过何屿意见。她同时想起，在上海家中，何屿从不在伊林在时做预演。或许他并不喜欢一个“陌生人”成为自己工作场合的围观者。

“……你不想让我在片场？”伊林选择直接问他。

“不是。”何屿否认得很快。“因为牺牲了你太多休息时间，不想让你太辛苦。”

“如果没有打扰到你，我还是想尽可能多的去跟片。”

“……为什么？”

“我没有跟过电影和电视剧的制作过程，这对我来说很新奇，也很难得。”伊林认为，这部剧爆的几率很大。前期她跟片越多，后期能在利希斯与何屿的品牌活动里能关联的要点就越丰富。

“……你不会觉得……幻灭？”

这是伊林没有想到的。“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你演的很好。”

“拍摄时，演员有很多不在状态的时候，表演完全不贴合人物，甚至与应该表现出的情绪完全相反。……在镜头等待的间隙，演员情绪也不会很好，很多情况下，我们也会对工作感到厌烦。这些东西……在制作完成的成片里，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这之后，何屿想了想，补上一句形容：“观众来片场跟片，就像去迪士尼乐园发现玲娜贝儿摘下头套。所有幻想，都被现实摘下来了。”

伊林侧躺着，看向男子的方向思考着。是的，她如同何屿所说，看到了所有演员的真实状态。但这让她感到幻灭吗？

“我不知道别人会有什么感受，至少我没有觉得幻灭。我看到你们的努力，一次又一次调整状态的尝试，在冷雨中一条一条的坚持，反而会更珍惜它最终出来的样子。”

她想了想，向何屿的方向靠近了些，继续说：“就像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成为另一个人的，这过程本身就是动人的故事。”

对面很久没有回应。伊林以为他睡了。她平躺回自己的枕头，闭上双眼。

“……你很适合来剧组工作。”

伊林听着，睁开眼睛轻笑出声。

“我去片场当专业观众吗？”

这句话也逗笑了何屿。然后他继续对她说。

“你有很厉害的观察力，和对人的共情、理解。你很适合做制作相关的工作。”

伊林再度侧过身来，她面对着何屿，温暖的蜷缩起来。

“……我上高中的时候开始自己写故事。那时候的我会幻想，有朝一日，我的故事会变成现实，出现在千万人的屏幕上。”

“那时候我还给自己起了个很中二的笔名去投稿，当然没成功。但是编辑部写了感谢我投稿，鼓励我继续写下去的回信，被我妈妈收到了……”

回忆往昔，伊林不自觉的微笑起来。

“她一边嘲笑我的笔名幼稚，一边支持我继续写点儿什么。”

“……你有一个好妈妈。”俱寂的黑暗中，何屿的声音变得很轻。

“算是吧。其实她觉得我很没有毅力。被退稿一次后，我就不写了。”

讲到这里，伊林忽然想起了何屿父母。她看到一些关于何林涛的报道，这位十几年如一日勤勉自律的专家型企业家在采访中说，他相信人类最大的美德是坚韧。

“……更相信毅力，也是你父母的价值观吧？演员所需要的职业素养，与他们心里的相信其实并不相悖。”伊林想用这样的方式，拉近何屿与原生家庭的距离。

“……是吗？”她并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让何屿的声音立刻变冷。“‘……演员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演员用尽毅力和心力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复刻。’这是我父亲的原话。”

一时之间，伊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这种沉默，将对面男子进一步推远。

“睡吧。”他说。“我明天要早起。”

“……晚安。”伊林感到内心沮丧。但她不知该如何补救。

空气凝固成尴尬的形状。她在黑暗中看向何屿的方向，知道他不会再卷着被子靠近她了。

伊林强迫自己进入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