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见声音。
不是寻常的声音。是情绪撞击灵魂时,发出的那种细微的、无形的回响。
焦虑是尖锐的哨音,悲伤是潮湿的闷雷,喜悦是跳跃的光斑。二十年来,这些声音如同永不休止的背景噪音,充斥在我的世界里。我学会了构筑冰墙,隔绝它们,也隔绝了自己。直到她出现。
那个暮春的下午,门口风铃乱响,她背着巨大的向日葵帆布包闯进来,心里“咚”地砸下一句话——
“哇,老板的脸好帅,想给他晒太阳!”
那声音太亮了。不是光斑,是整整一颗太阳,毫无预兆地撞进我幽暗寂静的领域。我的手指失控,拿铁泼洒成一片狼藉。不是厌烦,是……被烫到的无措。
她叫林暖。人如其名。
她靠近时,我心里那片常年冻结的湖面,第一次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冰层的断裂,而是某种细微的、痒痒的融化声。她心里那些噼里啪啦炸开的小烟花,温度高得惊人,几乎要灼伤我习惯了寒冷的耳膜。
我别开脸,试图维持秩序,却控制不了耳尖背叛的温度。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能看穿我的冰层。她笑眯眯地问我:“老板,你在害羞呀?”
那一瞬,我清晰地听见,心底某处,“咔嚓”一声,裂了第一道缝。光透了进来。
她成了常客。我开始习惯在众多的心音里,精准捕捉属于她的那一份。那声音总是明亮的,带着糖果般的甜度和阳光的暖意,偶尔也有些可爱的、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比如……想给我画结婚证。
我背过身,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这陌生的肌肉运动,让我感到恐慌,又隐秘地贪恋。
她像一团不受控的暖空气,强势地入侵我的领地,打乱我的秩序。雨夜里,她钻进我的伞下,靠得很近。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声声,笨拙地试图回应她心里那些雀跃的音符。伞柄不自觉地倾斜,雨水打湿肩头,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在做什么?
她在手机里给我备注“未领证老公”。我知道。因为我“听”见了她修改备注时,心里那阵甜蜜的飓风。而我,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将“林暖”二字删除,郑重地输入:“已入住心底的老婆”。
这像一句无声的咒语,一旦念出,便再无法回头。
她消失的那三天,世界的声音变了。那些熟悉的、嘈杂的心音依旧在,但属于她的、最明亮的那一道频率,消失了。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的寂静。
那寂静,震耳欲聋。
我第一次尝到恐慌的滋味,像冷掉的咖啡,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脏,最后凝固成操作台玻璃上,那道我用拳头砸出的、带着血迹的裂痕。原来,“她不在”的声音,比世界上任何噪音都更令人难以忍受。
她回来了,带着一身疲惫和眼泪,抱住我,说想听我的心跳。
那一刻,我冰封的世界彻底崩塌。我拥住她,像拥住失而复得的、唯一的火源。我说:“别走远。”
那是我的乞求。对我而言,最可怕的不是世界的喧嚣,而是没有她的寂静。
后来,我们有了沈曦。
当那个小小、柔软的生命被放在我臂弯时,世界的声音再次发生了奇异的改变。我依然听不见他具体的心音,只能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强大的生命脉动,像一颗刚刚开始跳动的小小星辰。
他的哭声洪亮而直接,他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抱着他时,那些曾经令我烦躁的、来自外界的杂乱心音,仿佛被一层柔和的屏障过滤了。我的全部感知,都被这个小小的、依赖着我的生命所占据。
林暖说,我变了。
或许吧。
我不再需要那么努力地构筑冰墙。因为有了他们,我的内心已然足够温暖和坚固,足以抵御外界的寒凉。那些曾经刺耳的噪音,如今听起来,也不过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
此刻,她走在我身边,手在我掌心。儿子在我肩头,呼吸平稳悠长。
悬铃木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老街传来模糊的市声,怀里的沈曦发出无意识的咂嘴声,还有……身边林暖心里,那持续不断、温暖如春的背景音——那是一种满足的、安稳的嗡鸣。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
而我,沈砚,这个曾经因听见太多而封闭自己的人,此刻,在这片由他们共同谱写的、温暖而嘈杂的交响乐中——
终于,听见了寂静。
那种名为“幸福”的,圆满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