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姚家与城北宋家在崇嘉十七年就订下了娃娃亲。
孟秋二十五,对他们两家来说是个大喜之日。
这一天,订婚八年的姚家女与宋家郎要成婚了!
“阿月,你真的想好了吗?等上了花轿,可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柳栖梧愁眉不展地牵着姚元月的手。
姚元月明明浑身上下看起来好好的,但在柳栖梧眼里,总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劲。
她脸上没有对婚礼的雀跃和期待也就罢了,偏偏眼中亦无一丝喜色,可举行婚礼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姚元月弯起嘴角笑了笑:“既然官场的水趟不下去了,那就成婚吧!上月我自辞于官署,此生便再也没有入仕的机会了,终究是我亏欠了阿昭。”
“那之后呢,你准备怎么做?你过去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有能力支撑你走上更高的地方,因被奸人所害一时愤而辞职,甘心履行婚约从此只做宋府里持家有方的儿媳吗?”
“不甘心,不过……不就是一桩婚事吗?就算我是个一事无成之人,我也要做一个言而有信之人。我仔细想过了,我的那位夫君他也在官署,虽说是多年没有起色,但有我辅佐他,以后定能借他的手实现我的心愿。”
柳栖梧刚要说话,就被喜婆子推门打断了:“小娘子,你是成过婚的,这个时候就别拉着新媳妇一直唠家常了,马上就是吉时,新媳妇可不能耽搁了出门的时辰。”
话音刚落,窗外迎亲的喜乐隐约传来。
“那就给我盖盖头吧,”姚元月对着柳栖梧笑了笑,“好了,你别掉泪珠子了,这可是我的大喜之日。”
柳栖梧忍住眼睛的酸痛,紧紧抱了姚元月一下,这才一脸不舍地将绣着花好月圆的红盖头轻轻地覆在她头上。
看着渐远的身影,柳栖梧突然想明白了哪里不对。
姚元月不只是骗了她和其他人!甚至也骗了自己!
就像是一只看起来好端端的罐子,而这罐子里面是空的。
——
折腾了这么久,等婚房一静,姚元月赶紧揭开盖头,让慕容、慕佩帮她摘下首饰。
“骨头都快断了!为什么衣服会这么重!头饰也这么重!”
成个婚竟比在官署工作一天还要累?
幸好她这辈子只打算结一次亲!
慕容小心翼翼取下头冠:“女子做新娘的这一天,当然是极其隆重的。”
慕佩为她摘下耳环。
“这些以后应是用不上了,都收起来。你们今日也忙了许久,也早些去休息吧,和这边的姑娘们接触认识一下。”
“是,姑娘,我们就先退下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后,姚元月先是摇了摇头,扭了扭腰,刚躺在床上就立刻跳了下来:“怎么回事?”
她伸手在红被里摸了摸,全是桂圆花生之类的吃食。
姚元月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叹了口气。
好吧……为了所谓的“体面”,她一天连口水都没能喝上,现在又饿又渴,桌上的酒和被里的吃食正好用得上。
姚元月的酒量还是在官场上开始练的,就在练出来没多久都还没用上的时候,她就“自愿”滚出户署,以至于刚回家那几天,她每日借酒消愁。
喝!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
姚元月就着半杯酒吃了八颗干枣和五颗桂圆,又把桌上的一碟红糕吃了个干净,这才觉得没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凭什么新郎可以在外面胡吃海塞?新娘只能吃这些东西?
她狠狠叹了口气,翻上上床,将自己摆成“大”字型,刚躺上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一年前的雪天。
“阿昭?”姚元月不可置信。
她冲上去抱住他。
“阿昭,我好想你!”
姚元昭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姚元月流了一脸的泪。
脸上的泪不知被谁轻轻擦去。
她猛地惊醒过来。
甫一睁眼,面前就是一个陌生男子。
她流下眼泪:“你是阿昭吗?都长这么大了……”
男子笑着说:“怎么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
他扶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淡琥珀色的汤,轻声说:“解酒用的,已经盛出来一会儿了,夫人尝尝。”
姚元月已经彻底清醒了。
她装作喝醉的模样:“我没醉!”
“没醉还脸红,”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男子赶紧道:“是我醉了,夫人,为夫和你一起喝。”
他果真先喝了一口,喉结上下动了动。
“什么味道的?”
“甜的,酸的,都有。”
“我喜欢的酸的。”
姚元月“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放下碗后,男子问:“你是不是饿了,都把那些吉祥物给吃了,我再给你传个膳?”
“什么吉祥物?我吃的是桂圆和干枣,还有红糕,已经饱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整理被她弄乱的发型。
“你是我的……夫君?”
“哎,夫人。”男子笑道。
“真奇怪,为什么你梳我的头发一点也不疼?”姚元月撇起嘴角,“你是不是给许多女子梳过?”
男子的动作一滞:“夫人,怎么会呢?我也是第一次碰女子的头发,夫人的头发可真是长啊。”
“那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疼?”她一手握住他的,“你看,我的手指不比你短多少。”
男子轻轻一笑:“因为你是我好不容易娶到的夫人,我怕你会痛。”
“可我听说……”
“嗯?”
“……那个也会痛。”
姚元月的脸更红了,她怀疑自己真的喝醉了!
男子贴近她的耳朵,用低沉的嗓音小声地告诉她“他会小心点”。
姚元月羞愤至极,钻入他怀里不肯看他的脸。
男子摸了摸她的耳尖:“都热成这样子了,到底喝多了多少啊。”
“我真没喝醉……我就是,很难过。”
“为夫知道,夫人是想父母和弟弟了是不是?我听他们说,阿昭因为不开心的事跑出怀集散心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今日你大婚,他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很难过。”男子轻轻拍着她的肩。
他继续道:“从今日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要是想阿昭的话,我让我的朋友们明日就去把他给你找回来。”
姚元月闭上眼睛,掉起泪珠子。
“我说错话了?”男子赶紧低头看向她,肩膀往后退了退,想要看清她为何突然哭,甚至哭势越来越大。
他往后退,她就往前顶。
她偏不让他看她在哭。
姚元月把眼泪都蹭到了他的衣服上,突然道:“阿宴。”
“……”男子身体似乎顿时紧绷起来,“你唤我什么?”
“阿宴啊?我的夫君叫宋——肃——宴,不是吗?”姚元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湿漉漉的。
宋肃宴看着她,像是松了口气。
“是,为夫叫宋肃宴,字寒君。”
“我不管,我既不想叫你寒君,又不想叫你肃宴,我就要唤你‘阿宴’,你应还是不应?”
他笑道:“都随夫人的,夫人叫我什么都成。”
姚元月觉得自己清醒不少了,她想和自己的新婚丈夫谈谈心,增进一下对他了解,也好知道以后怎么训他,让他在工作上更进一步。
从哪里开始聊起呢?
话本里都喜欢谈“青梅竹马”,可他们只在八年前见过一面。
不管了。
就从那天谈一谈吧。
姚元月认真地看着他:“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那天吗?”
宋肃宴似是认真回忆一番:“记得。”
“记得多少?快说。”
宋肃宴笑道:“我记得夫人那天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髻扭了两个环,还簪着金蝶……”
“嗯,不错,看来你记得我。”姚元月不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模样,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于是满意地点头。
“那夫人你呢,记得我吗?”宋肃宴搂住她胳膊的手微微发紧,让她觉得有点痒。
“当然,那天……”姚元月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她张着嘴,惊恐地发现,她竟然对他的相貌和衣着并无多大印象!
“那天什么?”宋肃宴的黑眸微微动了动。
姚元月看向他,仔细瞅了瞅宋肃宴的脸,眉黑目深,明隽勾人。
“我记得你的眼睛很黑,很亮,就像今天这样,真好看。”
宋肃宴笑了笑。
姚元月突然有点心虚。
关于八年前的那场订婚宴,她只记得宋肃宴模糊的轮廓,能仔细回忆起来的,其实是宋肃宴背后的小侍从。
姚元月记得,他跟在宋肃宴身后时显得矮小又瘦弱,虽然模样畏缩,但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却是在大胆地看着她。
就像是一只在暗屋里窥视着她的黑猫。
姚元月还记得,这个小侍从长得不比宋肃宴差,甚至在她看来还小小的略胜一筹,但也就胜在脸好看一点了。
毕竟,宋肃宴可是一个疏朗文质的世家公子。
而他,是一个让她现在连名字都突然想不起来的畏缩小侍从。
对了,这个小侍从现在还在跟着宋肃宴吗?
她有些好奇,但没问。
宋肃宴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之前那么烫了。”
姚元月将自己的手覆上他的:“阿宴,你喜欢我吗?”
“喜欢。”他的目光坦诚又热烈,好像等待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了。
“你骗我。男女订婚,一般等女子及笄就可以办婚礼了,可我都及笄三年了,宋家从不主动找我父亲谈婚事。”
“那是因为……为夫并不知夫人的心意,万一催急了,夫人反悔怎么办?所以为夫宁愿一直等下去。”
“等多久?”
“不管多久,只要等到夫人愿意嫁我的那天,”宋肃宴笑了笑:“那夫人呢,为何突然愿意嫁我?”
“我不告诉你,”她目光狡黠地看着他,“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夫人但说无妨。”
“以后我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他认真且笃定地道:“我向神明发誓,今后夫人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也不往北,也不往南。”
姚元月看他如此真挚,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垂眸看着她,温柔至极,缓缓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