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一场猛烈的大雨打湿了整个世界。
年幼的季怀允带着满身的伤仓皇逃出自己的家,他没来得及打伞,于是暗红的血混着咸湿的雨溶解在大地。
已经记不得是多少次,父亲的怒火又一次烧在他的身上。年仅八岁的他在倾盆大雨中无处可去,水滴模糊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
季怀允躲在一处短短的屋檐下,雨会伴随着风时不时打着他,就像临走前父亲的责骂,可雨又抹走他的眼泪,就像母亲温柔又仓皇地抚摸他的脸说:“快跑不要回头。今天不要回来。”
雨下得太大了,即使伸出自己的五指,他也很难看得清了。
他的人生夹杂着大雨过了八年,他本以为就这样淋着潮湿的雨走向生命的终点。
直到有人为他倾下一把伞。
“小孩,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人挡住了季怀允雨的世界,十分突然又可以算得上是霸道地占据了他整个视界。季怀允抬头,那个人表情冷冷的,像雨水一样。他的左眼缠着绷带,可能和自己一样受了伤。他张张嘴,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躲着那个人,在窄小的屋檐下抱紧了弱小的自己。
“……你受伤了?你家人呢小孩?”那个人反而没有被他的沉默劝退走,他蹲下来看他,季怀允才发现他的眼睛很漂亮,虽然看上去冰冰的,但是里面可以映出自己。在季怀允的记忆里,他唯一记得母亲的双眸里可以看见自己小小的身影。
“……我、我现在不能回去。”
这个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岁,况且季怀允不想把这个人拉进自己糟糕且潮湿的人生,但对方显然有些锲而不舍。
这个人打量了一下季怀允,然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缓缓对他伸出手。“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先跟我走吧,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等你要回家我再带你走。”
虽然学校里的老师告诉他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走,但那只白皙短小的手好像有什么魔力——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明明毕自己有力不了多少,却这么堂而皇之地朝自己伸了出来,要给自己拂去生命的水汽。他紧紧打量着上面薄薄的茧子,像树的年轮,但比年轮要好看许多,不知上面刻下了什么样的事迹。
于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伸过来的手,仿佛抓住了人生的转折点,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后面季怀允学到了很多知识,才知道这种人有一个很形象的喻体。
叫做小太阳。
照亮了他一生的太阳。
就是这个小太阳走路比较慢,短短几百米的路似乎走了十几分钟。虽然雨还在下,它们不倦地敲打着世界的污垢,不过季怀允不会再被淋了。虽然他浑身都在滴答着水,好像自己也是一朵又红又灰的小乌云在下雨,但他的太阳在身边了,他会烘干的。
那个太阳说他叫祝柊清,今年十岁,他家里还有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叫祝沁雪。他们的家刚好离季怀允家不远,几步路,算的上是邻居。季怀允拘谨地看着祝柊清打开门,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扑向她的哥哥,然后好奇地打量这个湿哒哒的小哥哥。
“这是……”祝柊清看着躲他身后的小孩,忘了问人名字了。
“……我叫季怀允。”
“怀允——他是我们的邻居,今天来我们家做客,你去帮我把医药箱拿出来,好不好。”祝柊清对祝沁雪说,小女孩很爽快地答应了。祝柊清擦干季怀允后给他上药,带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后熬了热汤给他。
季怀允发现,这个家里并没有大人生活的痕迹。祝柊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开口解释说:“家里没有大人,我们都是孤儿,是之前一个有钱人收养我们让我们住下,不过她在忙不常回家,只给我们打钱。”
“那她没有让人照顾你们吗?”季怀允问他,祝柊清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过,但我们不需要其他人来照顾我们——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季怀允默默地点点头,祝柊清笑着拍拍他,让他多喝点。
坐在他旁边的祝沁雪几口就解决了半口锅的汤,又吵着祝柊清吃东西。“哥!我要吃面。”
“好好,知道了。”祝柊清点点这只小猪的额头,去厨房煮面去了。
餐桌上只剩下季怀允和祝沁雪,季怀允怕生,可祝沁雪非常自来熟,突然凑到他的身旁,把人吓一跳。“怀允哥,你怎么受伤啦?这么严重。”
季怀允低着头,看着自己在汤里模糊的倒影,像是酝酿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我……爸爸妈妈吵架,爸爸会打我和妈妈,妈妈让我跑,今天不能回家,于是我就跑出来了……”“天哪。”祝沁雪虽然不是很懂,但这听上去就不像是什么特别好的事,她揉揉他的脑袋——一般哥哥都是这么安慰她的。
“我的爸爸生前对我非常好,你的爸爸会打人,不好!他肯定是假冒的爸爸!”祝沁雪的义正言辞令人发笑,但当时的季怀允十分信服地点点头,随后疑惑:“生前?”
“是啊,哥哥没跟你说吗?我们是孤儿。”祝沁雪摇摇头,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一样。“两年前,S市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地震,很多人都压在土块下面,我也是,我是自己扒拉土块出来的。后来哥哥在废墟上找到我,他说我的爸爸妈妈为了救我死了,他的妈妈也是。”
“可我已经在废墟上了,我看不见在里面的他们。我问哥哥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他们,他说:'没有人来,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我很伤心,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对我都很好,而他们都不见了,我就想哭。哥哥安慰我说他可以做我的哥哥保护我,于是他就成为了我的哥哥!我也有了新的名字,叫祝沁雪!好听吧,哥哥取的。”
“我们在废墟里待了一天,有一群红衣服的人来找我们,他们把我们带到B市,送到孤儿院。我以为我要在那边住一辈子,没想到一个有钱的大姐姐收养了我们,我们就在这里住了两年!”
季怀允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大概听懂了什么地震。他看向厨房里小孩忙碌的背影,又想到了他左眼上的绷带,于是又问:“那他的眼睛是受伤了吗?”
祝沁雪思索着摸下巴。“哥哥说他的眼睛受伤了,不能见光,我也没见过他摘绷带。”“好吧……”季怀允收回了目光。“你也不要劝他去治眼睛哦。”祝沁雪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津津有味得撕了糖纸吃。“他会跟你说一大堆道理让你不要在意他再拒绝你。”
“祝沁雪。”祝柊清冷笑着出现在祝沁雪身后,手里还端着刚出锅热乎的面。“又在说你哥坏话。还有吃面前你吃糖?你是不想吃面了吗?”
“不是不是,哥,超级无敌大帅哥,我怎么会说你坏话呢。我不吃糖了,我现在就吃面。”祝沁雪立马听话地快速嚼完糖,吸溜吸溜地吃起面来。
只有一碗——季怀允看着颇为羡慕,那腾升的白雾横在三个人中间,让他好像陷入一种幻觉——好像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已经做过的梦——啊,他已经记不清他们一家人和谐地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祝柊清笑着看着呆愣盯着面的季怀允,和变魔术一样的从后面也递一碗面放上桌给他说:“吃吧,既然有困难,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十六年,足以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忘却,季怀允不记得面的味道如何,只知道对他的评价是手艺不错。他记得他自己极为贪恋这一抹难得的温度,当时就是抱着面发呆,也不吃,只是在囫囵吞食的时候把头深深埋进碗里。
他很羡慕,其实也有点羡慕,不知道是羡慕谁。他好像不羡慕祝沁雪有一个对她好的哥哥,好像也不羡慕祝柊清有一个迎接他回家的妹妹,但他心中产生一种渴望——想要融入他们的幸福的渴望。
他现在太像一个外人了,哪里都容不下他。不管是充满谩骂与暴力的家,还是这个和谐温馨的梦里。
晚上,祝柊清把自己的房间留给季怀允,自己去客厅睡,结果小孩睁着眼睛睡不着,一直瞪着天花板。祝柊清见季怀允不睡,就问他:“你怎么不睡觉?晚睡会长不高的。”
祝柊清不知道季怀允父母以为晚上季怀允睡觉听不见,吵架声也大了许多,但季怀允听得到,他从来就听得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无法安眠,生怕他的生父突然闯进来打他。他缩成小小一团,好象这样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一开始就知道,爸爸不爱他们。
妈妈是被束缚住的小鸟,他知道自己那个困住他妈妈向着广袤天地飞翔的细小锁链。
——如果没有自己,妈妈是不是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她的命运是不是一开始就会被改写?
季怀允摇摇头说:“我睡不着。”祝柊清看着他黑眸里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稳与符合这个年纪的担忧,于是就坐到他身旁道:“那我给你讲了故事吧。”没等季怀允答应祝柊清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慈爱的神明,祂不忍看到凡人死有余憾,于是祂给予人们一次机会——只有在[阿加佩]的银河下,人在处濒死时期又有强烈的求生**时,会获得神明的一瞥。”
季怀允安静地看着祝柊清在温暖的夜灯下讲故事。
“神明的一瞥赐予人一种力量,嗯……一种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力量。”祝柊清想了想,取了折中的说法。“……有了这种力量就不怕被伤害了吗?”季怀允躲在被子里问。
“那当然,人会变得十分坚强,谁都不用怕。”祝柊清歪了歪头继续说着。“不过谁也不清楚[阿加佩]的银河是什么,很少有人真的能获得这种力量,不过我想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实现。”
“是什么?”
“你有一颗勇敢的心。”祝柊清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有了它,你便什么都不会怕了,睡吧。”
季怀允仿佛中了魔法,真的就在充满祝柊清气息的环境下安睡了。太久太久,他没有睡这么熟了,而且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所以他完全不会睁开眼睛看见祝柊清此时摘下了绷带,那个时候的左眼是极为纯粹的绿色,似乎将世间所有的绿都集中在一人的眼中。
他双手合十,低声轻语着:“愿[慈爱]赐你一瞥。”
有什么青绿色的光团融入季怀允的额头,抚平他紧皱的眉心,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祝你今夜好梦,小孩。”
今天是个难得的平安夜——至少对季怀允来说是这样的。
第二天早上,季怀允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交给祝柊清。母亲曾告诉他,如果在外面住,一定要记得付钱。
不过祝柊清还给了他,反而送他几颗糖。“钱就不用了,你能多多来我们家玩我们就很开心了,我和沁雪都很喜欢你。”
祝沁雪在祝柊清的身后向他朝手。“怀允哥,有空常来玩啊!”
季怀允回去的步伐都是虚的,仿佛做了一场很美很美的梦一样,但手里的糖在耳边低语着真实。
太甜太甜,他有点不敢再回忆了。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离开了——他大概又会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玩——他曾不顾母亲的劝阻悄悄出门跟踪过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那里父亲会花钱去玩,玩到将手里的钱都花完,不不,他会继续玩,玩到别人把他踢出那个大房子里。他曾躲在明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偷看过——父亲在桌上玩游戏的眼神和殴打母亲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母亲遮掩好伤才给他开门,看见同样伤痕累累却被很好包扎的他。季怀允拿出几百块钱和几块糖的时候,女人突然有点想哭,酸涩涌上心头。
“妈妈!”季怀允笑着微微仰头说,展示自己得到的阳光。“我遇到了很好的天使。”
女人缓缓蹲下来看他,问:“他们对你好吗?”他们人很好,我喜欢他们。”小孩激动道。
后来季怀允经常上祝家玩,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要待上几个小时,甚至过夜。祝柊清也默默地准备了适合季怀允的生活用品,对方来到家也不把他当客人看。季怀允和祝沁雪玩得很好,祝柊清时常发现这两小孩背着自己讲悄悄话,总会看自己一眼然后偷偷笑,让他实在不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
季怀允很喜欢祝柊清做的饭,跟对方学后自己的手艺也不算太差,但唯独祝沁雪是七窍只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她只是煮个方便面都能把面做得难以下咽,祝柊清十分合理推测祝沁雪是厨房杀手,被她理不直气也壮地反驳了一遍。所以季怀允几乎天天吃祝柊清做的饭,只需尝一口他就知道这道菜是不是祝柊清做的。
命运的指针被谁人拨动,快速的——易逝的——无法挽回的——什么都过去了。
季怀允一直坚信,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不过就是由无数的美梦与恶梦编织而成,但他没有意识到只要是梦,终究有醒过来的一天。现实撕开他的伪装,扼住他的咽喉时,他早已无法反抗。
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高兴地回家要与母亲一同分享喜悦之时,发现有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停在他的家门口,为首的人抱着一张黑白的相片,季怀允当时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看清楚上面的人影——
是他已逝的母亲。
“!”季怀允惊醒过来,此时他躺在沙发上,身上披了条毯子,有祝柊清的味道。
“醒了?”祝柊清在一旁刷手机,瞟了一眼还迷糊的季怀允。“哇哦帅哥你真能睡,早上十点你就睡我这里,现在晚上十点你才醒。这是做了什么美梦,这么不愿醒。”
季怀允宕机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才运转,他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六年。“……不是什么好梦,但也坏不到哪里。”
看了一眼手机,正是晚上十点,他还真在别人家里睡了快一天。季怀允刚要尴尬地离开,被祝柊清拦下来。“真要这么累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天喽,宵夜做好了——我也不缺一双筷子。”他没抬头,还在刷手机。
季怀允盯着一旁还在冒热气的饭菜,正纠结呢,余光瞥见阳台的一抹紫色。他正想定睛一看,结果就对上祝柊清笑眯眯的眼。“季老师不会不给咱面子吧。”季怀允被这一打断,也收回了目光。
“……真是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