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沈稚渺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自己独自坐在宫内的某个殿外的小圆凳上,从晨起,一直坐到天亮。
殿外的光景是一片萧瑟的寒秋,树干上有只已干瘪的蝉蜕,她呆望着那蝉蜕,一个人,喃喃地自说自话。
她似乎在等谁,又似乎谁也没有等,谁也不会来。
待到天黑,她才听见有位少年迈着细碎的脚步,推开那座厚重的朱门,对她道了一声:“郡主。”
她抬眸,却只来得及望清眼前人的身形,与他灰褐色的衣襟,以及他面上被其用布缚起来的……
左眼。
沈稚渺自榻上惊醒,呆怔片刻,而后缓缓抚上自己的左眼。
须臾,她朝屋外唤了一声:“小青。”
屋外即刻有人推门而入。
小青领着其他几位侍女,各自捧着洗漱器具与她的衣饰,琳琳琅琅入了屋。
“郡主,昨日您睡得晚,今日奴已替您向掌教告了假,您可还要再睡会儿?”
沈稚渺昨夜骑了大半日的马,又饮了一整筒酸酸甜甜的酒酿,不仅脊背与双腿各有些酸痛,此刻还有些眼晕。
她没说什么,只静静颔首,令其他几位侍女留下洗漱用具便将人遣出去了。
屋内只余下小青与她。
小青望着她不算好的面色,担忧地上前关怀道:“郡主昨日宿醉,奴今晨熬了些酸梅汤,奴先替您盛一碗罢?”
沈稚渺颔首道了声谢。
她呆呆望着眼前比自己稍年长的少女,忍不住开口问她:
“小青,你可记得,你是何时入宫的?”
小青挽起袖子,一边娴熟地替她盛汤,一边道:“奴先前曾是太妃的人。”
“太妃早逝,与长公主是好友,临终将奴托付给了长公主,奴是七岁入宫的,九岁时便成了您的贴身侍女。”
“这样,”沈稚渺略一思索,小青比她长两岁,小青七岁,那她便是五岁。
而她今日所做的梦,恰巧是五岁时的梦。
她实在是想知道,自己五岁时遇见的那人是谁。
“你可记得,当年你七岁时,宫里有关我的事?”
小青一听,手轻颤了片刻,端的些许酸梅汤洒在了沈稚渺的腕上。
小青慌忙去擦,沈稚渺呼吸一顿,直觉不对,便将自己手从中抽出,反将她的手按于被褥之上,一双清明的瞳眸定定望着眼前慌乱的人儿。
小青见状,赶紧讨饶:“郡主饶了奴罢,这个奴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
沈稚渺心下奇怪:“你不能说,那我便去寻其他人!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公主府没有一个人清楚!”
小青叹声:“郡主问不清的,当年之事有些特殊,奴婢们说了是要杀头的,您饶了我们吧!”
“……”沈稚渺沉默片刻。
她蹙起眉,淡声道:“可是我今日做了个梦,梦见我坐在宫里某处偏殿,独自从晨起坐到天黑,有个少年推门进来唤我,那梦太真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他是谁。”
小青沉默地看她一眼,摇摇头:“郡主不会想知道的。”
沈稚渺不高兴地撇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今夜便让阿巉把你接走,把你送去宋将军府上历练历练!”
小青忆起阿巉那虎狼似的面容,霎时面色惨白地摇头:“不行不行的!”
“郡主待奴婢好,奴这辈子只想尽心尽力侍奉郡主一人,不能去别人府上的!”
“那你说不说?”
“这……”小青咬了咬牙,艰难地与沈稚渺对视。
沈稚渺一瞬不瞬地望她,眸里蕴着犀利的坚定,似乎只想刨根究底。
小青根本无法躲开,沈稚渺有时很霸道,遇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事,便总想刨根究底。
片刻后,小青攥住衣襟的手紧了又松,她闭闭眼,脸上携着某种必死的决心,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其、其实……”
“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
沈稚渺顿住呼吸,想起那少年单薄的身影,心下不知为何十分怅然。
小青小心翼翼地睨着她的面色,缓声说:“旧时,确实曾有位少年,一直伴在郡主身侧。”
沈稚渺一听,霎时抓住她的手,语气颇为急切地问:“那你可知,那少年如今在何处?”
小青呼吸骤沉,眸光躲闪,冥冥中想起了某种不好的事,整个人变得沉痛异常。
她稍叹一声,语气蕴着几分遗憾:“那少年早些年是个乞儿,命不很好,因着一桩意外,不幸殁了。”
沈稚渺错愕地重复她的话:“死了?”
小青被她问得一愣,迟疑道:“许是死了罢?奴记得,当时他是随着其余夭亡的人一同运出宫的,奴当时恰巧路过,望了一眼,恰巧望见他的脸。”
沈稚渺暗道奇怪:“可为何是他伴在我身侧,而不是别的婢女?”
“宫里婢女那么多,阿娘为何连一个婢女都不替我寻,而是要寻一个不知何处来的乞儿来伴我?”
沈稚渺紧紧抓住被褥,眸中蕴有浓重的疑惑。
小青面色十分复杂,她瞧着沈稚渺,半晌方定定摇首:“这个,奴当真不能说了。”
她趁机将手中的酸梅汤舀上半勺,递送至沈稚渺唇边:“郡主还是好好休息最紧要,莫要纠结这等往事。”
见沈稚渺仍拧着眉关,她又耐心宽慰道:“郡主,说不定日后郡主便都梦见了呢,咱们慢慢来,时日还长着呢。”
沈稚渺听见她这般宽慰,这才启唇将酸梅汤饮下。
半碗酸酸甜甜热乎乎的汤水下肚,霎时令她心下熨帖不少。
她抿唇感受着那酸梅汤的滋味,忽又想起自己昨夜饮了酒酿,竟靠在宋拾薪脊背上一连说了那许多丢脸的话,整个人又倏然热起来。
她抚上自己发热的脸,甩开头中乱绪,夺过那酸梅汤一饮而尽。
小青见她饮完了,方才安下一颗心:“说起来,奴还有一件要事要说与郡主听。”
“何事?”
“裴大人差人送来了寒衣节的拜帖,说是想邀公主寒衣节入宫吃暖锅,长公主亦吩咐奴带您去见她,郡主不若再歇息片刻,而后随奴过去与公主一同用午?”
沈稚渺听到裴牵送来了拜帖,眸光倏然亮起,心下不快一扫而光。
她令小青速速拆开那封拜帖,自顾读起来。
小青见她终于不追究,心下松了口气。
她记起昨夜宋拾薪送沈稚渺归府时那般小心翼翼的珍重模样,闭上眼,似乎又望见旧时某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死死攥地住沈稚渺的手腕。
分明被人捂住口鼻无法言语几近窒息,却任凭众人如何拉扯,皆不愿与她分开。
她望着眼前郡主无邪的模样,心下一阵难言。
就当他是殁了罢。
*
午间,沈稚渺攥着裴牵的拜帖,穿戴好衣饰钗环,急步移至长公主卧房。
她穿过迂回的连廊,院中有秋风卷起满地枝叶,天边云聚云散,浓重的阴翳遮蔽日光,树木随着秋风不断飘摇,颇有几分萧索意味,好似风雨欲来。
她堪堪踏入母亲的寝宫,入门便闻见了浓苦的药味。
母亲前些日子从山上下来便染了风寒,已有段时日不曾见客了。
她每日清晨时分会同母亲说上几句话,母亲亦会根据每日的功课提点她几句,而后再放她入宫上学。
母亲自幼便是举世闻名的才女,才学深厚,一辈子替皇舅舅深谋远虑,在势力盘根错节的宫中地位举足轻重。
如今阿娘病了,或许这份责任便会慢慢转移到她身上。
她在山寺中无忧虑的生活即将一去不复返。
沈稚渺回过神,踏入泛着浓重病气的寝殿,双指屈起,轻声叩了叩门。
“母亲,稚渺来了。”
那道端坐在帘后的身影稍动,沈稚渺走上前,呼吸骤然一滞。
她错愕地望向自己母亲那已然花白的鬓发,张张口,声音却发起颤来:“娘,您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近来总做噩梦,也不知梦到什么,醒来忽地就白了。”年长的女人的唇上点了朱红,却掩盖不住疲累的病容。
她没有开口,只静静朝沈稚渺伸出手,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儿。
沈稚渺走上前,她摸着女儿手腕上突起的骨骼,叹声道:“你瘦了。”
“没有,稚渺这几日都有好好用膳,晚上还时常让小青替我加餐呢。”
长公主闭了闭眼,颔首道:“我已命人替你布好了饭菜,你来了,便先去那边用膳罢。”
“好。”
然而沈稚渺还是没走,只静静坐在母亲身侧,什么话也不说。
长公主见她如此,笑了笑:“你父亲逝后,每晚我都会梦见他,梦见他在那厢朝我招手,近日我病重,竟是连梦也不曾做,便能见到他。”
“稚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沈稚渺惶然地攥紧了母亲的手:“阿娘,您不会有事的,皇舅舅这般敬重您,定会为您请最好的太医!”
长公主轻笑着摇首:“倘若我说,我久病不愈,便是你皇舅舅的手笔呢?”
沈稚渺怔然与她相视,清晰地从母亲眼中望见不可置信的自己。
“他早便恨我了,恨了这么些年,我亦累了。”
“这些年,我什么事情都做了,无论是替他,还是替这天下。”
“我可以安心下去与你父亲团聚。只是我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稚渺,你年方十五,姑娘家的大好年华,在宫中却无人依仗,倘若本宫失势,你皇舅舅势必要利用你,发挥你作为本宫独女的最后价值。”
沈稚渺心下慌乱:“可是阿娘,您答应过我,会替稚渺向裴大人提亲的,您忘了么?”
长公主长叹一口气,伸出食指弹她的额:“裴牵之事暂时不论,我何时说过要让你嫁人了?”
“此次寒衣节,陛下会与皇子女连同近臣一道吃个家宴,不过今岁与往岁不同,想来裴牵昨日已送来拜帖了罢?”
“听闻是同皇舅舅一同吃暖锅。”
“不仅仅是吃暖锅,你可知,今次寒衣节家宴,你另一位远在伊州的舅父定远王,亦会到场?”
“嗯,稚渺已阅过此次寒衣节的名单,可这与我在宫中有无依仗又有何关系?”
长公主叹了口气:“前太子行事荒诞不得民心,皇帝前岁废了太子,新立的那位如今才堪堪九岁,更是少不经事,依我看,当今天下,最有机会即位的,便是你那远在伊州的舅父。”
“这几年他远在伊州,一连收复了十五座城池,论民心自不必说,而你皇舅说是新立太子,实际上皇储之位仍然虚悬,定远王千里迢迢回京,或许便是为了……”
“我已去信与他表明立场,寒衣节你与他打个照面,哄着他说些软话,世间男子爱听的那些,或许在我失势之后,作为皇舅,他能成为你的依仗。”
“母亲,你为何这般信任他?”
“你不知,旧时我与他的关系可是比你任何一位舅父都要好上许多。”
“只是后来他要出征,我不便与他联络,便逐渐疏远了。他性子直来直往,没有皇帝细心稳重,说话也不大中听,可内在却是个仗义仁善的人,伊州形势复杂,可他却深得当地民众喜爱,人间民众的喜爱,是离不开这份骨子里的仁善的。”
“说来我与你皇舅近日吵了一架,关系不很好,或许他会在宫宴趁机刁难你,要你受些委屈。”
“阿娘莫担心,稚渺不怕的。”
“嗯,你聪明省事些,只要定远王在,陛下不会拿你怎么样。”
母女俩说完一番话,沈稚渺便陪她一起用膳,午膳之后,长公主又问了宋拾薪的近况。
沈稚渺每日被宋拾薪好吃好喝地捧在手掌心供着,差些忘了母亲要她接近宋拾薪的目的,她心虚地直打鼓,到最后也只是支支吾吾地道了声确实可疑。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或许本宫该趁机替他寻桩婚事了,正好能断去那觊觎你的心思。”
“母亲——他在这些事上就是个呆子,哪里会对我起那等心思!”
长公主揉揉疼痛的额穴,道了声也罢,便让沈稚渺回房休息。
沈稚渺正好欲回房思索接下来寒衣节的事,与她寒暄了两句,自顾回了自己的寝间。
*
入夜,沈稚渺没有去寻宋拾薪。
她趴在凌乱的书案前闭目休憩,案上堆砌了许多有关平远王言行的各种记事,还有她今日思考出来的一应祝酒词。
小青坐在院外守着她,一边替她缝制冬日用的小衣。
今日秋高气爽,空气中传来阵阵金桂的香气,还有一阵熟悉的馕饼中散发出的香料气味……
等等,灶房的厨娘是江南人氏,素日只会做轻淡的菜式,为何会有那般重的香辛料气味?
小青霎时吓得左顾右盼,警惕地盯着院中的一草一木,却未在院中发现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她转而提灯跑到小灶房视察了一番,本只想确认灶房中无人,又想起沈稚渺喜欢吃宵夜,顺手替她拿了几块滇南进贡的鲜花饼装入食盒,方才锁门离去。
然而她才往外走出数步,手臂便被谁大力握住了。
她正想大唤,那人一把将她拉至草丛中,大手捂住她的嘴唇。
小青简直要被那人吓死,她泪汪汪地想要求饶,然而那人却古怪地吐出几个音节,霎时又令她的脸色变得纷呈起来。
“饿了。”
这等异域口音,一听便知道是阿巉。
蓦然察觉出来人是谁,小青再不怕了,转而怒目瞪视他一眼,伸手便赏了他一个嘴巴子。
“拜托你们两位军爷,行事能否体面些?!”
阿巉捂着脸,沉默地将她放开,一双炯炯有神的琥珀瞳孔紧紧盯着她。
小青其实不太喜欢他们两个。
虽说宋拾薪对沈稚渺是真心好,可仍旧是少年的脾气,说话做事全凭一时兴起,十分不靠谱,昨日更是寅时才将沈稚渺送回来。
倘若他再归来得晚些,她便真的要去禀告长公主此人无端劫走了郡主,要让府兵出门寻人了!
阿巉紧紧盯着她装在食盒中的鲜花饼,异常的目光令小青头皮发麻。
她紧紧捂住食盒,拿出必死的决心与他说:“你……这是要给郡主吃的,你不能吃!”
阿巉不依,隐藏在厚重刘海下的眸定定望着她。
“想吃。”
小青将他推开:“你身上很臭,莫挨我这般近。”
阿巉颔首,松开了她的胳膊,却抓住了她的衣角。
小青气得想发笑,最后还是破饼消灾,将那饼分了他半块。
“宋将军又没有给你准备吃食么?他看上去不像是苛待下属的人!”
阿巉摸摸肚腹 ,摇头说:“吃不够。”
小青:“……”
他的手臂孔武有力,今日却多了几道伤痕,颇为触目。
小青怕他待会出现在沈稚渺面前吓到她,便好心给他递了块绢布,又从腰间取出一瓶金疮药,递给他擦。
阿巉一怔,抬眸望向她,叽里咕噜地说了句家乡的语言。
小青听了直摇头:“听不懂。”
阿巉不再开口了,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给的绢布,掖进自己胸前的内袋里。
*
这厢,沈稚渺从旧梦中惊醒,发现屋外竟真有个人正坐在阶前。
一时间,宋拾薪的背影与旧时伴着她的少年诡异地重合起来。
可是小青说过,那少年已经殁了。
沈稚渺怔愣片刻,回过神,唤了他一声。
“宋拾薪。”
少年乖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裹好的羊肉烤饼,递给她吃。
沈稚渺瞧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便问:“你今日为何过来?”
“郡主今日身体如何?”
“我很好,你呢?”
“也好。”
两人的对话有些干巴巴,宋拾薪站在窗边瞧着她,须臾,替她拂开了鬓边的碎发。
他垂首,一双眼瞧着她:“日后,你还会来宋府么?”
沈稚渺拖着下颌,歪头与他相视:“唔,你为何问这个,你有什么事要做?”
宋拾薪颔首:“我怕你来,我不在,让你白等。”
“寒衣节将近,定远王此次归来恐生事端,在下需入宫当值,或许不能常与郡主夜间相见。”
“你今日过来,便是要告诉我这个?”
“嗯。”
沈稚渺咬着那烤饼,心情颇好,瞧着他也顺眼了许多。
“我知道了,你走罢,日后我不去寻你了。”
她故意这样说,宋拾薪眸光闪烁,却是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
“怎么了?”她又问。
宋拾薪眸光里映着她疑惑的面容,有些语无伦次:“其实还是可以的。待定远王走后,宫中便不需要在下了……”
“所以呢?”
沈稚渺笑意盈盈:“你舍不得我吗?”
她前些日子常去找宋拾薪,有时会提点他一些斋堂里没弄懂的字句,有时会要求他烤饼吃。
而他也总是会回报她一些真切的事物。
比如教她一些御射课上掌教没有教过的御马之术,抑或是学习某种能够防身的兵器,说几则自己在边疆的见闻,与她介绍域外独特的光景。
沙漠戈壁、绿洲群山,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风物人情。
对此沈稚渺很受用。
因为宋拾薪,沈稚渺领略到了太多令她眼花缭乱的新鲜事物。
她逐渐知晓大漠上的日落是血红色的。
雪山被日光一照会变成无比灿烂的金色,荒凉的戈壁滩上有四脚的蛇。伊州的边境一望无际,水草丰茂,清晨会有牧羊女在草场上放声高歌。
对此她心向往之,做梦都想去那边陲小镇玩上几日。
倏然一下子不能见到他,听不到他说的那些故事与见闻,沈稚渺确实有些遗憾。
只听少年定定摇头,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没有,在下没有舍不得郡主,只是有些不习惯,日后习惯了便好了。”
沈稚渺没有说话,轻笑着看着他装相。
果然,宋拾薪见她的态度竟真是那般笃定,眸中到底慌乱了一瞬。
他呼吸颇为急切,亦顾不得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话了,抬眸直瞧着她,很认真地问:“为何你日后都不想来了?莫非,是我先前在考教时没有夺得头筹么?”
他用那等乞求的目光看她,令她有些遭不住。
“……下月皇宫还会举办一场冬猎,你能不能来看看?这次没有裴风,我会发挥得很好,不让你失望。”
他小心翼翼,生怕沈稚渺觉得他没有能力从此厌弃他。
沈稚渺想起昨夜宋拾薪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下终究是软了那么一瞬。
她笑着拂开他额前的发,恰巧瞧见他那双失魂落魄的眼。
只听她柔声说:“宋将军对本郡主忠心耿耿,本郡主没有不来的理由,方才说的话只是逗你的。”
沈稚渺旧时在山寺中便是无拘无束,每日最喜欢的事情便是躺在禅房后的山坡上观星。回到京城,自然不喜欢按照常理做事,更不喜欢被拘在这小小的公主府。
即便这座府邸有三分之一个皇宫那么大,她也不喜欢。
她望着周遭枯乏的光景,摇头直道:“这公主府四面皆是墙,毫无乐趣,闷得很,倘若白日里要在太学读一日的书,夜间还没法出去玩,我早晚会闷死在屋里的。”
少年的瞳眸重新亮起来。
她心觉有意思,便哄着他说:“所以呢,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待到你做完你的事,我做完我的事,本郡主自然会来寻你的!”
宋拾薪一瞬不瞬地望她:“此话当真?”
“那当然了,本郡主何时骗过人?”
宋拾薪偏过头,抿唇低声说:“郡主总是恐吓在下。。”
沈稚渺见他竟还有了脾气,顿时不高兴了:“哎呀,你怎么还记着这个呀!”
少年低下了头,眼睫毛微微颤动,却是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看她。
这个人真的很麻烦。
各种意义上的。
难哄。
沈稚渺嗔他一眼,径直从木椅上站起,撩起袍裙便坐在窗台旁,气急败坏地唤了他一声。
少年的侧脸干干净净,几缕稍长的碎发乖巧地贴在耳畔,看上去清秀而温柔。
沈稚渺非常满意这一张脸,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前,她霸道地捧过他的脸,俯身亲了亲他的鬓角。
蜻蜓点水般的柔软在少年白净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
一触即离。
在失速的心音里,她听见自己说:“那本郡主哄哄你,你可高兴了?”
她坐在书案前,叉起腰,居高临下地望他。
少年抬眸,倏然睁大仅剩的那只右眼,十分震吓地望着她,瞳眸收缩到极致,似乎在想她为何忽然会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
沈稚渺迎着他的目光,不知为何,自己的面庞很快也泛上热意。
她听见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嘴唇一张一合,望向她的瞳眸正因为她出格的举动而不断颤动。
少年的喉间不断滚动,却似乎被她上了哑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须臾,他咽了口唾沫,似是不敢看她一般慌忙移开了眼。
不远处的草丛中正冒出来两双诡异的眼,一动不动地朝两人望来。
宋拾薪紧紧抿着唇,额发垂落,令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最后他对她低声道了声再见,便什么话也不同她说,自顾离开了窗边,走向不远处的墙,跃上屋檐时还被瓦片绊了脚,趔趄了一下。
沈稚渺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月光将少年清隽的背影映衬得颇为狼狈,他不敢再停留,头也不回地跃出长公主府。
*
入夜,沈稚渺破天荒梦见了宋拾薪。
然而,这回她做的梦,却并非寻常的梦。
她梦见那面庞清秀的少年捧住她自己的面庞,温暖的指腹不断地摩挲她的鬓角,与她鼻尖贴着鼻尖,眸中蕴着对她的渴求,嗓音低低柔柔,正一声一声地唤她。
“郡主,郡主,沈稚渺……”
她望入他的瞳眸,只见少年望向她的眼中褪去了素日的淡漠,只余下汹涌的欲海,刻骨的情潮转瞬化为乌黑翻涌的海浪,似要将她吞噬。
他如她一般吻了她,却不似她这般一触即离。
少年的欲/.望是可怕的,激烈且凶猛,令人喘不过气,甚至让她没办法发出声音。
她推开他,他复贴上来,那两片柔软湿润的嘴唇十分灼热,几乎要将她的心烫化。
沈稚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她被此人纠缠到半夜,最后方从这荒诞的梦里脱出,她猛地起身,推开被褥,竟已浑身汗湿。
下身传来难以言喻的异样,心口仍在剧烈地跳动,她艰难地捂住心口,闭上眼,想起少年那张淡漠到有些过分的脸,摇了摇头。
不,梦都是反的,宋拾薪万不会这般凶残地待她。
她不喜欢宋拾薪,充其量只是对他那张脸有几分好感。
而他也对她根本没有那等心思……
对,她喜欢的人该是光风霁月的裴大人,日后要嫁的人亦是裴牵而不是他。
至于宋拾薪,他日后也会喜欢上一个官家的小姐,然后与她成婚,生个一儿半女。
想到此处,沈稚渺忽然愣住。
不知为何,她的心口忽然闷堵得像被人打了一拳,眼眶泛着热意,竟令她有些想哭。
为何只要想到他会与别的女子成婚,她就会这般难过?
沈稚渺察觉出自己的内心正不断滋生出某个恐怖的想法,从枯乏的心底拔地而起。
不,宋拾薪应该是属于她的。
他是她的幕僚,是她的所有物。
他怎么能那般轻易地与人成婚?
不。
她不允许,此人只能做她的幕僚,就算日后要离开,也该是她抛弃他。
豁然想通,沈稚渺紧绷的身子一软,径直倚在榻边,双眸定定望着天边的残月。
须臾,她再度闭上双眼,忆起少年温热的嘴唇,心下却跳得异常地块,让她如何也睡不着。
*
宋府。
阿巉正提着一柄长枪,不断提防着少年从各个角度刺向自己的长矛戟。
他大唤一声,却引来宋拾薪愈发猛烈的攻势。
这一日夜里,宋拾薪就这般拉着无辜的他,莫名其妙练了一晚上的刀枪剑戟。
最后阿巉体力不支地倒在草地上,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
宋拾薪也累得将兵器一扔,靠坐在墙根便睡了。
阿巉躺在地上,静静望着天边的繁星,须臾,又将藏在心口处的布从内袋掏出,小心翼翼地摊开,盖上自己的脸,扬颈嗅了嗅。
有中原的花香。
那个漂亮的中原人。
他闭上眼,像中原人一样将那块巴掌大的绢布盖在自己裸露健硕的腹部。
中原人都要盖一张棉布才肯睡觉。
她说要体面些,那从今日开始,他也算是个体面的中原人了。
他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被子,香香的。
阿巉喜欢香香的被子。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小宝宝啊你们好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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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