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法斯特医院,三楼的特殊监护区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这里不像是救死扶伤的圣地,更像是一个剑拔弩张的战场。
从左到右,第一间病房一直在进行手术,一**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第二间病房早就停止了手术,插入肺叶的肋骨取出来,就是进行肺叶修复,问题不大;第三间病房比第二间更早平静下来,因为几乎除了缝合伤口之外,找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
第一间病房“吱呀”一声开门了,周常袖口上沾了点血,身上有浓浓的血腥味和淡到稀薄的绿玫瑰信息素味。邵寒明显是知情人士,走上去问:“什么情况?”
周常边往办公室走,边和下一个医生交接,眼睛因为连日连夜做手术而赤红一片,看向邵寒的时候,有一瞬间让邵寒觉得是王禹的血溅到了周常的眼睛里。
不然,一个人的眼睛是怎么样熬得那么红的呢?
“情况很差,比邵苇霖上次那回还要差,”周常对比了一下那个惨状:“腹腔的大部分器官都被波及了,正中腹部,前不久又刚分娩过,组织松软,灼烧起来没有肌肉缓冲。又发现太晚,感染是很严重的问题。”
邵寒点点头,没说什么,“器官库里还有器官存货吗?”
周常从口袋里摸了摸笔,又放回去,摇摇头:“没有,黑市里倒是有配型的。但价格很贵,IAR拒绝为王禹支付后续治疗费用。”
“没事,你尽管去调用,钱的事情,我们负责。”邵苇淡声道。
周常依旧是面色凝重:“就是有器官,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王禹的伤势很重,腹腔大面积灼伤,多器官衰竭,别说治好了,光是维持生命就需要依靠顶尖的体外循环系统和再生技术,每一天消耗的资源都是天文数字。委员会认为,为一个注定要上死刑台的高犯投入如此巨大的成本,毫无意义。”
“过度救助,反而引起怀疑。”
邵寒坐在长椅上坐了好久,末了,叹了一声,站起来,从两间病房交界的椅子上坐到了仅正对第二间病房的长椅上。
“算了,再帮他维持几天,看看能不能撑……见撑后一面。”邵寒收回了放在第一间病房的视线。
IAR出了最后一笔钱,果断撤离后。邵寒匿名再付了七亿,机器维持了三天,最后在一个凌晨,王禹彻底撑不下去了。邵寒看到王禹的死亡报告时,竟然有种解脱的释然。
期间,邵家人抱着小洲几次路过第一间病房,进去第二间病房,隔着玻璃探望邵苇霖的伤势。
王禹入住医院的时间比其余两个还早,但其余两个已经陆陆续续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王禹还在重症观察室。
邵苇霖被推着离开住了五天的监护室时,看向隔壁那间紧闭着的病房,还有心思和抱着小洲的周常调侃:“这位仁兄,多重的伤啊?好像一直就没停过手术?”
小洲出生还不到百日,本来长得很快的,但出院后先是omega爸爸入狱,后又是两位爸爸一起私奔,宝宝得不到一点信息素安抚,长得渐渐变慢起来。现在周常抱着,感觉和两个月前差不多重,像是没有长大一点。但宝宝的五官却是更清晰了,越长越像王禹。
周常掂了掂小洲,看了眼那个病房,没什么情绪的说:“今天就停了。”
“哦,那还挺有缘分。”邵苇霖以为是那位仁兄度过困难期了,转回脑袋,躺在床上看着平移的天花板。
两个月半的宝宝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了。
“Gu~”是宝宝学会的音节,叫这个音的时候,就是想要alpha爸爸的信息素。
邵苇霖扭头看了眼那个聪明的宝宝,心里软软的,这是他和王禹的孩子。邵苇霖暗暗释放了目前可以给的所有alpha信息素。
小宝宝闻到了充足的alpha爸爸信息素。从胎儿期开始,就接受信息素灌注的高敏感宝宝,又开始寻找Omega爸爸的信息素,张着没长牙的嘴喊:“Mm~”
这是邵安宁教的,是“妈妈”的意思,但宝宝太小,学不会,只会喊个音节。omega爸爸也可以喊“妈妈”,虽然女字旁的字并不适合被男性使用。但文化里,默认可以有“男妈妈”这个说法的存在。
邵苇霖很克制的不去想王禹现在逃到哪里了?但既然宝宝提醒他了,他就有了借口想起王禹。
“现在,他怎么样了?”邵苇霖低低的问周常。
周常把宝宝放在了病房特地准备的婴儿床上,打开了病菌滤过器,闻言回答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隔壁那个病房,那位,不是情况好转了,”alpha顿了顿,目光很沉静的和邵苇霖对视:“而是昨天凌晨三点的时候,心脏停止了跳动。”
不详开始悄悄从门缝里钻进来,病房里一瞬间变得很安静,空旷的病房里孤零零的病边,一卧一站一抱着三个人,有点像荒芜的坟场。
邵苇霖觉得气氛很怪,没听出周常九曲十八弯的委婉,只愣愣的说:“啊……那太可怜了,回头我送个花圈给他……”
“你确实应该送送他。”
周常点到即止。低头开始忙碌起来。
邵苇霖品出点不对劲,支着胸口坐起来,问:“王禹没有下落吗?”
周常给小洲换了张襁褓,往上面喷了点邵家从香水湾搞来的绿玫瑰信息素。与王禹的信息素有点出入,但已经是最像的一款了。omega爸爸不在,闻着这个味道,也能让宝宝没那么焦虑。
见周常不回答。
邵苇霖又靠回枕头上,喃喃道:“也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联络器,回想起在黑市里给王禹摘下定位带时,王禹那个幽亮的眼神。没有那条带子,风头过后,他还能在四十二颗星球、近三百亿人口中大海捞针的找到那个omega吗?
王禹现在会在哪里,在干嘛呢?是不是还躲在白芨芨星,等他“去去就回”,王禹应该已经找到合脚的鞋子了。
脚底的伤口应该也好了吧,毕竟半个月都过去了。
他……会回来找自己吗?会的吧?邵苇霖不确定的想。
周常几次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抱着小洲放到了邵苇霖床边,“多陪陪他吧,挺可怜的……”才那么小,又那么懂事。
……
几天后,邵苇霖的情况稍微稳定,被允许在护士的搀扶下,扶着墙极缓慢地在走廊里进行短暂的康复行走。
路过一个等人高的绿植时,邵苇霖突然想起,绿植后面那间,是他上次住院的病房。在那里,他故意曲解过“流食”,还调戏了一番孕晚期的王禹。晚上伤口痒了,他翻个身就能看到躺在另一张病床上陪护的王禹。
怀孕使得王禹脸上肉嘟嘟的,睡觉时,很乖的闭着嘴,两颊鼓鼓的,鼻子轻轻呼吸着,特别可爱。
胸腔依然很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扯感。但想到王禹,心里又酥酥麻麻的。
“够了,大将,今天就先练到这里?”
护士出言道。
“无碍,等走到那个病房再折返。”邵苇霖盯着那个病房,慢慢的又往前挪动着。
到了门口,正准备折返,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了,邵苇霖屏住呼吸,期待着能看到王禹扶着肚子撑着后腰从里面慢慢的走出来。
但没有,那是回忆里的场景。现实中,从里面走出来的只是一A一O 。omega扶着alpha,alpha撑着omega从里面走出来。
六目相对,火花和杀意又开始迸溅。
正准备唇枪舌战,一辆平床车从他身边推过,两个护士戴着口罩看了眼他们四人。吴枭嫌晦气,拉着黄晓天往门里退。
邵苇霖目光漠然地从那白布上扫过,上面覆着一层冰碴子,看样子不是刚死的,是在太平间存放了几天,没人认领,推出去进行集体焚烧和海葬。
alpha内心没有任何波澜,死亡在这里、在他的世界都太常见了。
他只是在护士的帮助下,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让那位死人通往火葬场。
吴枭的弟弟是个很漂亮很张扬的omega,拎着包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陪着他的还有他的情夫——顾大公子。
远远的看到邵苇霖就开始指桑骂槐,邵苇霖立在原地,朝吴枭和吴枭的弟弟投去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眼神。
因为吴枭彻底失去生育能力且精神崩溃而闹着要IAR给个说法的吴家人,被邵苇霖这个嘲讽的眼睛刺激得恨不得原地爆炸。
但医院里,邵苇霖散步后面都跟个三个牛高马大的邵家私兵。
邵苇霖嚣张的在吴家人面前,嗤笑一声。而后扶着墙,转身往回走。
黄晓天眸色很冷的注视着邵苇霖一步一步缓慢离开的背影。
无不阴冷的开口提醒:“安德大将,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邵苇霖脚步不停,从从容容的头也不回的挪动着。
太晦气了,吴枭怎么就住在了自己上次住过的病房呢?
“今天原本是提审IIS特工的日子……”
黄晓天的声音已经很近了,邵苇霖闻到那股红酒信息素,皱眉回头。
果然,黄晓天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邵苇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反唇相讥:“哦,既然是提审IIS特工,那么黄先生怎么还在这里?难道你不是IIS特工吗?还是说,因为你背叛了IIS,所以获得了IAR的入场券?您现在已经彻底从IIS里洗干净了?”
黄晓天笑道:“是,没想到吧?洗干净那么容易。只要出卖的足够彻底。”
黄晓天毒蛇般盯着邵苇霖,动了动唇又淬毒道:“是不是早知道,就让王禹也学我这招了?”
邵苇霖从来没有想过要王禹学黄晓天,不是他没想到,主要是他觉得王禹也做不来。
“我知道,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黄晓天不管邵苇霖怎么看他,反正,他现在是彻底上了贼船,IIS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他不如就让IAR看到他更多的价值。
“要是可以的话,你们也就不用瞎折腾半天,结果王禹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邵苇霖手指在墙壁上抠出了几道痕迹,听到黄晓天这样诅咒自己的爱人,他恨不得原地爆发,掐死黄晓天。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现在既然已经和王禹暂时走散分开了,那就得尽全力保全自己,为他们以后的重逢做准备。
只是咬牙笑了笑:“黄先生,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和王禹,已经没有关系了。从他暴露的那一刻起,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哦,这样啊,”黄晓天走过去,看了眼停在走廊尽头转角处停待运尸车的几具尸体,伸手往其中一张随手指着:“那他要是走的奈何桥呢?你也不管吗?”
邵苇霖猛地推开护士,不顾胸腔的疼痛,上前一把掐住黄晓天,戾声质问:“你他妈的,老子不发火,你当我是病猫是吧?三番四次的挑衅我,别以为冠了个顾问的名头,我就不敢对你动手!”
黄晓天被掐得脸色发红,斜眼睨着他,没有求救。心里既想让邵苇霖知道王禹惨死的真相,又想干脆就这么让王禹骨灰都分不清聚不齐算了。
“呼!呼!”
黄晓天被重重的抛在墙上,背抵在墙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恶狠狠的盯着邵苇霖离去的背影。
他突然很想欣赏邵苇霖的丑态,清了清嗓子,正打算扬声喊。走廊尽头的其中一具尸体因为停放的时间有点久,冰开始化了,滴在地板上,有个调皮的孩子不知道这是躺死人的,跑过去,不小心滑倒,撞着几张平床。
滑轮响在空旷的走廊上,诡异又有点凄凉。
其中一张直接被撞翻了,邵苇霖远远看了一眼,是一个老人,他不认识,漠然的收回目光。然而目光收到一半,他猛然滞住,不可质信的推开护士和撇下卫兵,像是不知疼痛的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往那边冲去。
“大将!”
护士在后面大喊。邵苇霖没听见,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只不慎露出来的耳垂。
很饱满,上面有个耳洞。微靠后侧还有一粒很小的红痣,像是用很细的红笔点上去的。
趴在冰冷刺骨的平床上,邵苇霖很艰难的忍着肺疼呼吸着、散发着尸体味道和冰碴融化的空气,空气里面还夹着香消玉陨的绿玫瑰信息素。
他宁愿这一切只是信息素香水造成的误会。
但他又很熟悉那只耳垂,颤抖着伸手在耳垂上摸了摸。
太熟悉了,从形状到手感。
太陌生了,这个温度不应该是王禹的!
身姿巍峨的alpha,肩膀如山体滑坡般塌了下来。无法自控,抿着猛颤的唇,伸手,轻轻掀开白布。
白布之下,是一张安静的睡颜。没有血色、灰败僵硬,很年轻。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的冰晶,化了,像小水珠挂在睫毛上。脸上的水雾淡淡的。
一如王禹每次出浴时的状态。
但那个时候,王禹脸色是红的,那个总是把洗澡水开得偏高的笨蛋,洗个澡都能都自己熏得像块香喷喷、粉嫩嫩的草莓蛋糕。
邵苇霖伸手,想戳破这个噩梦,但还没摸上,他又感受到直呼在掌心上的冷气。
邵苇霖以为自己应该要尖叫、发狂。但事实上,他只是愣愣地撑在床边,把手按在王禹冰凉的胸口上。
他还是没有逃出去!
为什么啊!
他不是都放王禹自由了吗!
更可怕的是,王禹竟然和他待在同一所医院里,他不知道!
光是想到王禹在垂危的时候和自己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自己却全然不知,心口就疼得痉挛。
极致的绝望和悲伤撕裂着他,邵苇霖发出野兽般的声声低而沉的悲鸣。手执拗的按在王禹心脏的位置,背脊强弯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床栏上。
邵寒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那个外甥果然还是知道了,正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后的吴家人冷眼旁观。顾大公子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个口口声声说和IIS特工恩断义绝的大将,在IIS特工的尸体面前失态。
手臂上传来刺痛,沉溺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的alpha,慢慢的陷进一片黑暗。
……
等邵苇霖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很白,比那张盖在王禹尸身上的布还白。
有人在他床边按了按喷头,一股淡淡的绿玫瑰信息素味飘了过来。
“拿远点,不要让他闻到!”有人低声斥责。
身体的剧痛依旧,但心头那股能将人逼疯的死人味和苏格兰绿玫瑰信息素却积在他胸腔,散不出去,却不停发酵。
邵寒坐在他床边,眼底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决绝后的平静。
“小霖,你醒了。”
邵苇霖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心里被人挖空了,只剩下个壳子在本能的搏动着。
阳台传来宝宝“Mm……Mm……”的音节。精准地敲打在邵苇霖心弦。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邵苇霖捂着胸口,背过身去,慢慢的拼接起这段时间他们的表现。
“小霖,你不要情绪太激动,不利于恢复。”邵寒的声音古井无波,“王禹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能努力的,你都努力过了……”
邵苇霖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没听清,离得最近的邵寒也没听清,拍了拍他,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出来吧,憋在心里,不好。你要快点振作起来,小洲已经没了一个爸爸,你不能再让他没了最后一个爸爸……”
邵苇霖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邵寒凑近去,终于在第三次呢喃时听清了。
他的外甥说:他明明那么想活,我却害死了他。
原来他的外甥在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在领离婚证的时候把王禹强留下来。
他又听到,他的外甥说。
邵寒没料到,自己又猜中了一次,起身让开,由周常在邵苇霖的肩颈处注射了一剂镇静剂。
其实,王禹很早就该死了。那样,不至于受后面的罪,也不至于他们努力那么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