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如潮水般退去,运动会接近尾声。阳光不再灼热,带着些许慵懒的意味,斜斜地照在渐渐空旷的操场上。汪晟拖着1500米长跑后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回班级休息区。极限运动后的疲惫深入骨髓,但比肌肉更沉重的,是心头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许林晚一直紧绷着神经,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他归来的方向。看到他走近,她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怀抱着他的外套,像完成一个极其重要又令人心碎的仪式,站在原地等他。
两人在散落着零食包装和空水瓶的休息区相遇。周围还有零星的同学在收拾东西,说笑声隐约传来,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许林晚鼓起所有勇气,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汗水已经干涸,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疏离,像蒙着一层秋日的寒霜。她心口一窒,慌乱地垂下眼睫,将怀里那些依旧带着她体温的外套,双手递还过去,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恭喜你。”
汪晟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发旋,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沉默地伸出手,接过自己的东西。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短暂触碰,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
“谢谢。”他开口,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甚至比平时更加简洁冰冷,听不出丝毫赢得冠军的喜悦,也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在回应一个陌生人的客套般。
没有询问她为何没去终点,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他就这样拿着自己的东西,绕过她,径直走向自己的书包位置,开始沉默地收拾。
那声冰冷的“谢谢”,像一根细小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许林晚所有的心理建设。她僵在原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坚冰,寒冷刺骨。她不懂,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她。
她没有等他,一个人回了教室。
汪晟去到办公室跟李老师请了假,直接回家了。
运动会后的第一个周一,空气里还残留着周末狂欢褪去的倦怠,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张力。
许林晚刚走进校门,汪晟就从她身后超了过去。依旧没有交流。
等走到教室,汪晟正低头翻看着一本英文原版小说,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冷硬。她屏住呼吸,尽可能轻地拉开椅子,将自己缩在课桌的左侧,课桌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仿佛一夜之间被浇筑成了钢筋混凝土,无人逾越。
早读课的朗读声嗡嗡作响,像一层模糊的背景音。许林晚的课本摊开在面前,眼神却空洞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传来的、那种不同于往常的低温气场。他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偶尔调整坐姿时衣料的摩擦声,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他们不再有眼神交流,不再有偶尔的低声交谈。他不再在她遇到数学难题蹙眉时,顺手写下提示推过来;她也不再在他语文课上被问及某个典故时,下意识地侧头想给他提示。
课间十分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前排的陈妙转过头,想跟许林晚讨论周末看的新电影,声音雀跃。许林晚勉强笑着回应,却明显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身旁。汪晟则始终戴着耳机,视线落在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某种节奏,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交谈充耳不闻。
有男生过来,大臂一揽地拍了拍汪晟的肩膀,笑着调侃:“哥们儿,可以啊!1500米冠军!上周五就该请客了。”
汪晟摘下一边耳机,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我请客结账,你们去吧,太累了,现在还没缓过来呢。”随即重新戴上了耳机。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埋头于厚厚的竞赛题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偶尔有男生过来勾肩搭背地讨论球赛,他也只是淡淡应几句,笑容疏离。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却不再停留,像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而她,则像一只受了过度惊吓的蜗牛,彻底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她在座位上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在他面前,她变得比刚成为同桌时更加拘谨、笨拙。
连发作业本时,她都只是轻轻地将作业本放在他的桌子上,生怕打扰了他。她敏锐地感受着他散发的冷意,那份冷意如同针尖,让她内心的自卑疯狂滋长,几乎要将她吞噬。
放学后,回到舅舅家那个只属于她的小房间。窗外月色清冷,一片寂静。
许林晚反锁上门,仿佛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她疲惫地坐到书桌前,摊开了那本印着向日葵的牛皮笔记本。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
她握着笔,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心酸,一字一句地写下:
“他们都说,你赢了。他们涌向你,像潮水涌向月亮。”
笔尖停顿,更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看到了终点线那一刻,他被光芒和人群簇拥的场景。那是他本该在的位置。
“而我,只敢躲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紧紧抱着你的外套,像抱着一道偷来的光。我不敢去终点,怕我笨拙的出现,会打扰你的圆满;在你最耀眼的时刻,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更怕在你看向欢呼人群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对于‘我在’的期待。”
她清楚地知道,她内心深不见底的自卑,和那份害怕越界、害怕被他察觉心意后连现状都无法维持的恐惧。
“我错过了你最荣耀的一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不配站在那片光里。”
她合上笔记本,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字迹上,肩膀微微抽动。她没有抱怨他的冷漠,因为她觉得那理所应当。她弄丢的不是他的认可,而是自己那一点点微小的、试图靠近的勇气。巨大的无力感像沼泽,让她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在城市的另一端,汪晟靠在床头,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他手里拿着书,目光却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想起她躲避的眼神,想起她在教室里近乎卑微的谨慎。
他闭上眼,将书本盖在脸上,隔绝了光线。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距离,不是奔跑就能跨越的。他那点因为被“忽视”而产生的、骄傲的愠怒,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他烦躁地合上书,将其丢在一旁。
所以,他那场自以为是的公开“宣示”,于她而言,或许真的什么都不是。既然她不在意,那他也不必……再有所期待。
月光沉默地照耀着两个无法安睡的男孩儿女孩儿,一道由胆怯与误解构筑的墙,在青春的夜里,无声地垒高,坚不可摧。
一个沉浸在自以为被嫌弃的委屈和自卑里。
一个困守在以为被无视的失望和骄傲中。
那场因运动会而燃起的、微弱的火花,尚未成焰,便已彻底熄灭在各自沉默的、无人解释的误会里。日常依旧在继续,只是那些曾经悄然滋生的亲近与默契,已被悄然封存,取而代之的,是比最初更为僵持的、冰冷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