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不败 第58章 碎糖

下过雪后空气里又干又冷，江别川穿得很厚，还是一件白色短袄，不过上次的蓝围巾没戴，换了条米白的，江蓝水新给他织的，可暖和了。

他拎着早餐拐到避风的巷子，刚蹲下来想摸一下黑猫，那猫就又转身跳走了。

江别川仰头，看着黑猫从墙上越走，心中不解。他拿好手里的早餐，却在离开的前一秒顿住脚步。

“……”

这巷尾的木板后边，是不是有个人？

江别川站在原地，努力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他怕惹事，确定了那就是个人之后，第一时间是想提脚离开，毕竟这冰天雪地的新年第一天，他很难想象有正常人窝在死胡同里度了一夜。

江别川准备走了，然而，木板后却传来一阵微信通话的铃声。

——在家里时，他已经要把这铃声听出幻觉了。

虽然自从陈我愿走后，陈苏立回家的频次高了，但只要一回家，陈苏立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打电话。

江别川脚步又顿住了，稍微走近了一点点，最后间隔只剩三米。

“咳咳……”

木板后，果然有人的咳嗽声传来，江别川听着哑，但听着也年轻。

他再近一步，攥着书包，探问道：“是有人在那里吗？”

咳嗽声停了，但是微信通话声再次响了起来。

江别川郑重思考了半分钟，决定好心过去看看，挪走乱堆乱倒着的两块木板。

“你需要帮……”

他低头，看清楚墙角倚着的人，一颗心却猛地提了起来，全身都紧绷住了。

而那个窝在墙角的人一侧受光，眼睛费力地眯了眯。慢慢睁开眼看他。

是陈我愿。

江别川将话咽回肚子里，盯紧陈我愿身上的伤，看见那一块块发青发紫甚至淤血的痕迹，蓦地后退两步。

陈我愿看清了来人。

他也终于听见手机响声似的，低头，艰难动手指，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陈苏立像猝不及防，电话通了半天才说话，语气充满严词厉色：【平常都是六点准时回消息，现在这都七点半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吭声？】

陈我愿听完，头抵在墙上，仰脸，腿稍微伸展了一下，浑身泛着的痛都从麻木中复苏。他像是觉得难受，却连皱个眉都费劲。

然后他就不动了。

江别川彻底看清楚他脸上、脖子上甚至胳膊上的伤口，一种茫然和害怕占据了他的大脑，不禁又往后退了两步。

陈我愿毫无声息静默了两分钟，陈苏立一直没挂断，却也没问第二句话。

就当江别川如梦初醒，觉得自己应该过去扶人时，陈我愿却突然攥了好大的力气，本着一股倔劲儿，一下子扶着墙，攥上手机站了起来。

他对着那个通话界面，努力平稳着声线说：

“我在。”

半晌过后，陈苏立却没说一句，“叮”地一声将通话挂掉了。

江别川低头看看手机，又抬眼望着陈我愿。

而陈我愿缓缓靠在冬天的砖墙上，头一回觉得人比石头还冷。他手冻得有些握不住，拿手机的姿势像是托着，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借墙支撑，自己离开这个胡同。

江别川终于动脚往前，就在陈我愿快倒下来的时候，伸手接住他，又被对方的重量带得往后趔趄几步。

江别川偏过头，陈我愿头发蹭到他耳朵，像淋了霜雪一样冰。他没说话，抬起手，碰了下陈我愿肩膀，那件上衣短袖像是蒙了一层冷雾。

“……你怎么回事。”

江别川低头问陈我愿，手从肩膀小心翼翼挪开，顺着人的胳膊摸了下温度，最后轻轻握在了他的掌心。

厚棉袄匀走陈我愿身上的寒气，明明隔着衣服，江别川却觉得冷意正与自己肌肤相贴。

陈我愿的头有些重，直挺的鼻梁硌在自己围巾与耳边，江别川努力撑着他的重量，稍微动手挪了下他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纠结道：“你……要不你还是坐下。”

说罢他扶着陈我愿坐回去，陈我愿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零下十几度只穿一件短袖，冷得就像是避在胡同里，过了一整夜。

江别川让人坐好，陈我愿重新倚回墙，眼睛微微睁着，眼神却并不清晰。

他缓缓将头歪到另一边，像并不打算理会江别川。

江别川垂眼看了会儿手里的早餐粥，摸一下发现已经凉了。他捏了捏穿的毛衣袖子，盯着陈我愿一句话没说，而后转身跑开。

但不到三分钟，他又拿着热乎乎新的一份回来了。

“给，你先喝一下，”江别川重新跟人靠近，蹲下去，扎了吸管，递到陈我愿手里，“热的。”

陈我愿没说话，江别川把粥捂进他手心，那小米粥现在的确很烫，就隔着一层常见软塑料杯子，放在手心里，好像在用热量唤回陈我愿的意识。

江别川默默看着，视线落在他脸和脖子的伤口上，犹豫半天，才低头，想去够一下陈我愿的手机。

“手机能给我吗？”

陈我愿依旧不说话，粥也一口不喝。那杯热粥的温度从掌心传递，然而他掌心都太冷了，像一道化不开的冰墙，意识或许还稍有恢复，但热度根本到不了全身。

“……你手机密码什么？”

江别川干脆直接拿了，他看见手机还有二十个电，有一点点欣慰，尝试借手机给他妈打电话。

毕竟陈我愿这样子太吓人了，他觉得有必要监护人陪同送医院。

陈我愿应该听见了，依旧并不理会，还将脸撇过去。

江别川自己试。

“你生日是不是8.29？”

6位数字密码，加上年份也不对。

他放弃，就不轻易尝试了，瞥了一眼陈我愿，发现原来两个人都死倔。

对了……还可以面容ID。

江别川忽然举起手机，朝向陈我愿，陈我愿抬眼的一瞬间，手机即刻解锁，内页壁纸暴露无遗。

一片碧绿的冲击力上来，陈我愿的头脑好像瞬间热了，竟拿起蛮力，扬手一把拽下手机，冷不吭声塞进口袋。

江别川吓了一跳，陈我愿转头看向他，声音还没缓过来，显得又凶又冷：

“你别动。”

江别川不知道陈我愿手机里有什么，但是也能理解吧，这个年纪正青春躁动，要是存点儿不可告人的东西，不给人看确实正常。

他就这样仔细盯着，第一次从陈我愿脸上看见心虚二字。

“……”

陈我愿视线在一边，反正不再看江别川了。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怪尴尬的。

而经过方才一番力气运转，陈我愿大概彻底清醒了，他穿着短袖很冷，浑身的知觉都重新痛苦起来，但是江别川在这里，他只想江别川赶紧走。要不然怎么回去怎么离开。

江别川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还蹲在他旁边，好像根本没注意短袖这茬，只顾着那杯又要冷掉的粥：“你喝吧。”

陈我愿倚在墙上，感觉手里的温度一点点又要散了，皱眉闭眼。

江别川自己蹲在巷子里不动都觉得些冷，他吸了吸气，嫌弃：“不喝就赔我2块5角钱。”

陈我愿忍着痛，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笑话，心说……江别川上辈子真疑似大穷鬼转世，两块五明明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数字，他居然这么较真。

但很可惜。他现在也不是当初的太子爷了，他同样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他不想显得一样斤斤计较，因为要他还，他绝对不会还3块，只会一模一样给两块五，那场面对他来说更是窘迫、耻辱。

窸窣几声，江别川低头，看见陈我愿最终拿手撕开了上边一层塑料封，也不用扎好的吸管，就着塑料杯子边缘，仰脸闷了一口。

“……”

这粥一点味道都没有，就是白米。连个糖都不给放。

没味道，又稠，难以下咽。但是。很不巧。他饿了。

江别川看人已经咽下去，仔细抿了抿嘴不再管。他撑着腿站起来，但是蹲了太久，眼前发黑好半天都缓不过来，感觉要站不住了。

不管是不是低血糖，江别川过去靠在墙边，想起来书包里有学校发的糖，费力摸了会儿拆了一个送嘴里。

真倒霉。

到现在他自己都没吃早饭。身上带的钱也寥寥无几，他还要回家呢。

陈我愿喝完了，体力恢复一些，丢开塑料杯子，却不知道江别川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后边有些动静，他微微抬眼，见一块立着的木板即将倒塌，八成要砸到江别川身上！

眼见着木板砸下来的一刹那，陈我愿猛地支起身，手一揽，错身附下来，严严实实护住江别川的头。

江别川心跳突如其来漏了几拍，耳边传来陈我愿一声闷哼，而那冰冷的温度就偎在自己耳边。

“我……呃……”

这一下，陈我愿感觉自己生命力真是顽强到头了。那块木板受阻，最后歪倒砸落在地发出巨响时，他浑身都颤了一下，好像一瞬间冷血倒流，从头到尾疼了个遍、也寒了个遍。

还好，江别川还好好地在自己怀里。

他身上那么暖和。像柔黯的一簇日光。

陈我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心安，他昨夜里孤立无援，像被抛入冰河里冻了一个世纪。而此时旭日东升，很熟悉的感觉正在熨暖着他的心脏。

可是江别川还没缓过来，他忍不住抚上陈我愿后背，颤着手怕看见鲜血似的。

“……你还好吗？”

江别川的体温慢慢传递给陈我愿，陈我愿重量都在他身上了，陈我愿就这样垂着眼睫，低头抱着，没再撒开，也没再说话。

寒冷会让人止步不前，温柔的暖意却让人忍不住一再靠近。

假如一片黑压压的蝴蝶守着心房，只为抱团取暖，当外界温暖的光照进来时，它们就可以自由纷飞了。

他的的手机通话声，从早六点到七点半一直响，几乎没停过。而他在死胡同里等着，意识快撑不住的时候，最后还是江别川。

江别川是自己在新年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个人。

明明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一直都是他。怎么每次都这么巧。

陈我愿静静靠在江别川肩头，气息都快听不见了。江别川一直托着人身体也站不住，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极为缓慢地倚着墙，又半扶着人坐了下去。

就这样很短的一段时间，陈我愿脑海里纷纭出无数的画面，心里也弥乱出各种的情绪。它们既难以用数学公式准确计算，也成了专有名词的不可数形式。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江别川刚才不敢乱动，坐下后才将先前吃的糖咬碎，想快些咽下去，好说话。

陈我愿就在此时抬头，近距离看着江别川，一时间宛如咫尺。

江别川愣了下，连咬糖果的声音都尽力掩盖住了。而这个硬糖味道很甜，气息似乎泛了开来，就在风吹雪的冬日里。

陈我愿嗅见甜味，极为缓慢地将额头抵近些，低垂下视线。

江别川不知道他怎么了，没动。

陈我愿没有那么难受了，眸光就落在对方唇上，声音也没有那么哑了：“你嘴里吃的什么？”

他在外冻一夜，身上凉，连呼吸都没那么热。

江别川将糖含在口中，没有很快回答，他随着陈我愿的视线往下，却不及确认他到底看什么，又将眼睛抬起来，浑身也生起无名的紧张了，不禁往后蹭着退了退。

可是他觉得往后退有些明显，于是退了三厘米都没有，当即就开口：“糖。你想吃吗？”

对，陈我愿喜欢吃甜的，他书包里装了好多，就是给陈我愿带的。江别川退不了了，头已经严严实实抵着墙面，再退只能往下滑了。他手往后面的书包翻，像是想找到一颗一样的自证。

他侧过些脸，睫毛长长的挨着前边碎发，手还注意拢着白围巾。

陈我愿就默默看，觉得这个人的温度一定很舒服。过会儿江别川还没找到一样的糖，他又觉得心里冷了。

终于，陈我愿渴求一般，嗅着糖的甜味，上前靠近，他就像只是不小心蹭到，就像在取暖……堂而皇之地，跟江别川干燥的唇相贴。

“……”

江别川头还歪着，心跳却好像突然滞住了。

在那样一阵静默的、几乎头皮发麻的触感之后，在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中，陈我愿率先稍微后退了一点点，而再说话时，他的呼吸已经染上温热，低声道：

“江别川……”

“我想尝你吃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