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珺成绩退步明显,英语课代表被革职,跟江别川的宣传委员换了一下。王一珺对江别川没什么意见,因此还算热络,笑呵呵地转接了职务。
陈我愿还是低头扒着一半头发,整个班会课眼都不抬,江别川总是要站起来,那些同学很难不把目光顺带投到他身上。
“怎么跟他当同桌啊,江别川也太惨了。”
“那你去啊。”
“不行,我个子矮,坐那看不见……”
就算陈我愿再神经大条,经过这么多天的发酵,他都得听明白了。
这一群同学对他唯恐避之不及,都不用管一切是是非非,就是直截了当地对资本家的儿子嫉恶如仇。
于是“太子爷”这样的讽刺之称就传开了,不加“爷”,就是陈中太子,其中内涵也足矣。
“咳咳!安静啊,底下吵什么,再吵上来讲啊。”
班主任眼皮子直跳,珍惜老命揉揉太阳穴,继续按着桌子安排道:“那个啊,还有,下周四开始宣扬文明城市建设,咱们要去学校后边的小树林草地捡垃圾。”
“这个文明城市持续一个星期,就按照值日表来。也就是下周三傍晚到晚上那段时间,先是周一的值日生,去提前打扫树林子,然后一个星期的轮流排,劳动委员记得提醒一下。”
劳动委员李芸洁站起来接受任务,老班又想起来提醒:“对了,这个刚开学啊年级上抓早恋,这段时间学校会一直派风纪委员站岗,尤其晚自习下操场上手牵手的,都小心点!被抓到了是全校批评喊家长……”
一谈到这种禁忌的话题,班里同学就在底下发出心知肚明、不约而同的笑,在座有鬼没鬼一目了然。
晚上放学,教室里同学逐渐走光,纷纷架起板凳,只留下最后一个吊灯。江别川写最后一点作业,而陈我愿还在旁边趴着睡。
头顶的风扇一圈圈转悠,高一B部有星河低垂的夜晚,月光有时被笼在西边的蓝色窗帘里,陈中的月季花树在这个季节凋落,枝叶随风婆娑在教室的东侧。
江别川一边演算数学草稿,一边歪过目光,咳嗽两声问:“你昨天晚上没睡觉么?”
陈我愿不搭理。
江别川就慢悠悠填答案,算最后一题:“你现在作业都不抄了,怎么时间还紧迫了?”
陈我愿还是不理。
江别川不跟他讲话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江别川收拾书包,心平气和继续说:“能不能起开,该值日了。”
陈我愿趴着睡觉不把脸露出来,都是完全埋在手臂里的。他闻言过了会儿,终于肯挪动挪动,将头朝向江别川,半埋脸,也露出一半的目光来。
此时恰逢窗外月色斑驳,教室里的灰尘镀着银光的模样,半洒不落地扬在少年人的发梢和手指节。
陈我愿眼睛轻轻眯着,凑近了看睫毛根根分明。他的声音被手臂挡着,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放学了,你喊我啊。”
江别川瞧他一眼,视线相接就避开了,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或许是懵懵睡醒,又或许是眼睛形状漂亮,陈我愿那双眼睛里一旦沾染上情绪,就显得深情款款,薄情也款款;看人这样,不看人也这样。
“班会课上的话,你听到了吧?”
“什么话,要我举报你早恋?”
“你没事啊……我跟谁早恋?”
“嘁……我看你跟夏雨阳走得挺近。”
江别川当没听见,书包收拾得差不多了,弯腰往抽屉里检查一下,发梢难免蹭到陈我愿。而后者终于直起腰,伸手带着一丝恶意,将人乌黑的头发全部揉乱掉。
“你跟她讲话,都会高兴得翘脚呢。”
这人头发蓬松柔顺,还偏长一些,手感不错。
而江别川检查完抽屉,知道陈我愿摸他的头,也没避开,而是朝上抵了抵,无意识蹭对方的掌心,抬眉微笑一下:“你的手可以用来扫地吗?”
不扫的话就剁了。
——又过一天,周二回家的时候,陈我愿和江别川并肩走在操场上,江别川拽着书包带子盘算复习背诵任务,而陈我愿不仅不写作业,这下连书包都不带了。
路到一半,江别川在心里规划完回家后的学习任务。他侧过脸,仰头看陈我愿毫无目的地走,才慢慢问:“你以后准备做什么,去哪里读大学?”
“你想好了?”陈我愿低头看他,不咸不淡不答反问,“维江大学?”
江别川不语。
这是他贴在后边黑板上的,陈我愿偷看就算了,是拿这个来揶揄他么。
“考得上就上。”
“你成绩不是很好么,怎么会考不上。”
“有目标的话是不一样的,那样我想懈怠的时候才有动力。”
江别川国庆节满门心思都扑在了画画上,而他的梦想对于普通家庭也相对荒唐——周末趁热打铁逼自己做月考总结,新买的铅笔到现在没拆开,他已经手痒难耐了。
“那没办法。我是学渣,劝不了你。”
陈我愿随意踢开一个易拉罐,看似轻松无所谓,实际未必如表面淡然坦荡。
“没关系,才高一,我的目标是好好打牢基础,”江别川忽然又释然了,劝服自己不要焦虑迷茫,莫名双手合十,“高中的知识的确不容易,所幸能一点点地去理解,花时间思考钻研,我告诉自己一定能学会。”
陈我愿手伸进兜里:“你话挺多啊……小天才。”
“谁跟你一样,白天就会装死。”
这个同桌反倒还不如王瑞了,要是什么漏听的都没人问。
走出校门上车,江别川不说话了,很快拿出英语书背,这次月考就有很多超课本纲的,他之所以考得不错,多半因为暑假提前背了单词。
陈我愿将头撑在车窗上,一边看窗外高楼灯火退去,一边看树影浓淡相间,罕见地没玩手机。
车窗偶尔在景色变幻时让他看清旁边江别川的影子,陈我愿心想,为什么他、他们,都有向上学习、积极生长的信仰呢?而自己原地踏步也不过就是十六年的事。
等红绿灯的时候,窗户上江别川的影子朝这边望了过来。
“陈我愿,你英语应该还可以吧……”
陈我愿没骨头一样往后倚了过去,闭眼。
江别川将书递过去:“这个单词应该怎么读?”
陈我愿死人状:“你没学过音标吗。”
江别川说得很有底气:“没特意学过。”
“那你单词怎么读的?”陈我愿掀起眼皮。
“努力跟着老师读记,从会的单词里边找……大部分音标已经记住了,只是有一些连着不太确定,你不愿意教我就算了。”
——咱陈大少爷从生下来就跟着老外学英语,小小年纪有出国住居经历,英语相当流利地道。
哦,可能得把五岁时喊妈妈“Hello,flower”的那回除外。
江别川认真地盯着陈我愿,原来这就是不耻下问——小学在定生音标是了解内容,后来乡镇初中一带而过。
陈我愿不信任地瞟他一眼,慢吞吞弓下身子拿来书:“……你张嘴。读。”
江别川从善如流张嘴启唇,尽力将那个音标发音读准确,陈我愿就躬着身子听着看着,谁也没想到少年压低了眉眼、神色那么虔诚只是想给对方纠正唇齿间的发音。
“这个舌头抵上颚。”
“这个卷舌。”
陈我愿慢慢撑起脸,静静听着人改。
窗外车流倏忽驰过,他盯着江别川的嘴巴许久,看他偶尔会因为某些音标的读法而扬起唇角,甚至没由来笑起来,他一时间有点走神,走神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甚至还想用手箍住江别川此时目光生动、神采奕奕的脸,抬高了再问他到底是装的还是怎样,好歹对面英语班里第一,音标教起来怎么会这么麻烦。
当然,不等素质优良的陈大少爷具体实施,江别川就先走神一步:
“诶,我跟夏雨阳讲话真的有高兴到翘脚吗?”
“……你跟所有女生讲话都高兴到翘脚。”
陈我愿冷哼一声,陡然歪过脸去回神,又转回来,脱口而出坏说:
“如果你不想我告诉你妈……建议江别川同学下次跟女生站着隔两米讲话。”
“你凭什么告诉我妈?”江别川好像有些生气。
“你真的喜欢夏雨阳?”陈我愿挑眉。
“她也喜欢画画,我只是跟她讨论而已了。”
江别川拽着校服袖子,斜眼很讨厌地答。
“反正你不许告诉我妈。”
窗外的车水马龙似乎倒退得更快了,陈我愿看着江别川,眸中的光因为外景而晃动着,他似乎在这灯火奔流的一刻,又或许是在某一次抄地理画图题时读懂了江别川的名字——
本以为是在描摹江蓝水带他离开维江错付于定生的遗憾,然而那个温柔的母亲认为江水必定会昼夜不息朝理想之地奔去,舍弃途中支流与杂念一往无前……如是最坚韧向上的样子,才是江别川。
陈我愿的心情好像因为一番话而变得轻松了,于嘴角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放心吧,管你早恋还是什么,我不告诉你妈。”
“那我们下次月考,比英语成绩怎么样?”
又经过后园的无尽夏,步至梧桐树下的大门,江别川跟着陈我愿,突然要跟他打赌。
陈我愿将江别川堵在门前,背着别墅内的光,在漫天星子的夜色下垂眸问:“你赌什么?”
“你什么都不缺……你想我给你什么呢?”
江别川仰起脸,黑亮的眼眸宛如落星,长碎发被风拂过,压在校服白t恤露出一角,清清爽爽。
话落,夜光流转间却寂静许久,偌大的白房子在青春回忆里伫成剪影,陈我愿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从来没有沉默过这么长的时间。
微风又吹起时,撩动少年的校服边角,陈我愿就那样看着江别川,似乎是想好了答案,静静说:
“我缺理想。”
“你能给我理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