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定之后,江别川手上拎的塑料袋子忽然破了,里边的画册“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陈我愿闻言,脸上的神情更冰了:
“那是你妈。”
“哦对。我问过了……你妈还是没有跟我爸领结婚证,我们也不在一个户口本。”
“我们只是表面上有关系。”
“但其实可以毫不相干。”
陈我愿半仰起面容却低着眼,他那张脸好像经得起任何刁钻刻薄的角度,也在方寸之间显出不同寻常的冰冷讥诮来。
对面白t恤的男生做不出这么有攻击性且倨傲的表情,目光里流露一种尽力柔和的逊色以及疑惑——他心想那个“还是”因何而来。
然而江别川没时间深入思考,只是觉得陈我愿变脸真快,就算不是一家人,他们一起上了一个月的学,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还说自己跟他毫不相干——
那天自己恶言伤人,也是被恒京那群人逼得没法,一时自尊心受挫就脱口而出了,根本没想这么多。
然而陈我愿还就过不去了,怎么看都还在生他的气。
……江别川一有情绪波动脸上就显红,他平时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但不代表他就是个沉默一声不吭的人。
他就用那双明净流转的眼睛凝着陈我愿,白皙的手上青筋隐现,虽然拽人衣角并不用力。矮墙上的凌霄花拂落枯叶,时间凝聚在二人之间,仿佛是给他们梳理词汇的间隙。
陈我愿与江别川对视良久,视线从他黝黑的圆瞳仁转移到他轻咬着的下唇,江别川的表情很是坚韧,被牙齿轻咬住的嘴唇颜色要红上一些,仿佛就点染了那一寸柔软的地方。
或许这个无言的瞬间还能再久些的,然而江别川忽然胃疼,他只好懈力松开了牙关,缓缓抽口气,有些想要蹲下去,扶墙似耳语一般启唇说:“陈我愿……”
江别川抬眼睛,神色微微难堪,却还在努力将话说清楚:
“你还能再幼稚一点吗?”
“你比我大几天的生日啊,就算我不认你当哥,我们连普通朋友都不能做?”
“我妈不是贪上你家的钱才嫁,我也不需要你给钱。你说了我们至今还没登户口,我妈和你爸结婚证也没办,只是住在一起,你胸襟多宽广,不至于拿我和我妈当仇人吧?”
陈我愿略微垂眸,视线再低,也看见掉在地上的画册。
“你能不能稍微感同身受一下……你自己想想,你是个正常的男的,上初三的时候莫名其妙被同性拿安全套威胁,中考被骚扰耽误考试,甚至受惊吓连续发烧三天。”
“上高中了还不放过,被堵在家门口,夜半三更被尾随在大马路上……而你家庭原本幸福美好,还要因为你很爱很爱的父亲跟同性恋染上关系而毁于一旦,我说我不害怕,是假的,可是我再害怕也不敢告诉我妈——”
“然后呢,之后呢,我不仅不了解你,你还带着一群奇装异服的大少爷进家,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群什么人,我怎么完全相信你?在被恶意羞辱的情况下做出应激反应,糟蹋了你的好心,你就破碎成这样?”
江别川说得很慢,那些复杂的情绪足够陈我愿在心里细嚼慢咽了。
陈我愿看见江别川非常缓慢地蹲下去,最后蹲到凌霄花底下的墙角,傍晚的艳丽花色仿佛瞬间就灭了。
江别川胃疼,可能因为假期吃了几天泡面,而这回罕见地疼得他牙齿都打颤。
陈我愿不知道他胃疼突然犯了,气在心头,毕竟以自己的视角,要是江别川可怜,自己就活该犯贱吗?
他在自己说成熟不成熟的年纪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破开恒京的烂圈子相信一个人,对其付出关心倾注感情,结果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被冤枉说自己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现在又说是因为不了解。
那还要怎么了解?一个月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起上课放学,他还要怎么了解?
大概因为家庭原因,陈我愿讨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被当作不纯粹的东西,也尤其讨厌自己能付出的感情被漠视。
江别川不知道他心里想这么多,只是自己疼得忍不住一下一下抽气,陈我愿站在他跟前,脚没小心,踩了江别川的画册,而他的影子折在老墙砖瓦上,显得几分压迫,冷声道:“你又在装什么,还不快起来。”
“……我没有装。”
江别川埋着头蜷在那里,一条手臂按在胃部,大概掌心暖着稍微好一点点吧。
陈我愿皱眉,俯身,忽然想起来江蓝水跟他讲过,江别川好像是有个胃疼的毛病。
“你今天吃饭了没有?”
“说了要回家……等你吃。”
江别川另一只手忍不住去抓头发,用疼痛转移疼痛的法子屡试不爽。
闻言陈我愿矮下身,脸上神情变得更差了。他用手扒拉开江别川的掌心,一直将江别川的脸都露开来,然后蹲下转过身去,像是要背人,戾气十分:“上来。”
江别川非要确认,眼眸里痛苦转移,泛上干净的光:“是要回家吃饭么?”
“不是。你痛死在这里算了。”陈我愿转头还嘴硬。
那江别川就缩在原处,抱着膝盖不动作。
陈我愿转过身去看着人,看他死倔,看江别川在那里蹲着重新埋着脸,而凌乱的耳边发丝逐渐被浸湿了,连贴着皮肤的t恤都染上一层薄水渍。
不会给疼哭了吧?
这娇弱的胃别真搞出些什么事……
陈我愿深呼一口气,叉腰站起来又蹲下,真的接受不了再有人出事了:“好,好,回、我回家、回家行不行?”
江别川抖得皮肤发红,闻言稍微静默了一会儿,这才抬起眼睛慢吞吞呼吸出热气:“你要背我吗。”
陈我愿背过身回头,斜眼扫视像是不耐:“你很重吗。”
江别川攥着手指,自尊心还在理论:“我一米八。”
陈我愿:“穿上鞋才一米八,小矮子。”
江别川:“我十六岁,还会长高的。”
“靠你每天不吃饭跑三千米吗?”
陈我愿给他一个白眼,而后毫不客气地将人背起来。
江别川本来还抗拒贴在陈我愿背上,然而这么个姿势反抗是无用功的,他没几下便与陈我愿紧紧挨在一起。
隔着尚且浅薄的夏天衣裳,江别川的腹部挨着陈我愿的脊背,他都能感受到陈我愿那根脊梁骨硬堂堂的,还有些硌人。
陈我愿起来往家的方向去,江别川抱着他的颈子,却又揪一下陈我愿衣襟,而后拿手指指着地上,歪着头轻轻小心说:“我的书和彩笔。”
“你不早说。”
陈我愿又俯身去捡。
江别川不乐意,听起来倒是有点像撒娇,就“嗯”了一声:“你刚才给我踩脏了。”
“……”
陈我愿费力拣起,把灰朝着江别川校服裤上扑两下蹭干净。
江别川静静地不说话,抿着唇细细地盯着陈我愿的侧脸,然后安心地低头靠了靠。
夕阳逐渐落下了,城区的四方塔消失在那条凌霄花长满的街道上,两个少年的身体温度相贴,连影子都是坚强生长的模样。
回家的路上灯一步步亮起,有橘猫呼哧路过,像是在嘲笑人还没自己快。
“……你身上很热。”
“废话。你背我试试。”
“我胃都暖得不疼了。”
江别川朝前看看那猫,又将视线转到陈我愿的侧脸上。
陈我愿一偏头,就是江别川的鼻尖,他将人掂了掂背好:“你方才还说要了解我……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个同性恋,你就滚下去了?”
“你说话怎么这样。”
嘴上这么吐槽,江别川还是将手臂松开,一边维持形象努力从陈我愿身上下来。他路上一直觉着陈我愿腰侧挂着什么,明显硌着他腿,下来第一时间去确认,原来是一台无反。
江别川摸索着开了相机,这时就不怕给人弄坏了,双眉一抬,问:“里面为什么没有照片?”
此时二人已经到了家的后门,后门虽然不开放,但是种了一片绣球花。绣球花沿着通往别处池塘或喷泉的台阶生长,那粉蓝相接的柔和颜色就如天空与霞色渐变。
“因为全删掉了。”
陈我愿不知道江别川知不知道季夏月跳河自尽的事情,当然了,跟江别川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需要知道。
“……别难过了,”江别川虽然低头摆弄着相机,但说话时分明十分专注,声音也静,“季夏月回恒京之前,跟我说,希望你笃信自己的道路,找到自己爱的人和物,永远快乐自由。”
闻言,陈我愿抬起目光,默默地看着江别川。
江别川停止手上动作,抬眼避开交错的视线,突然指着铁篱笆后的那一片绣球花,问:
“为什么这片绣球的花期还没过?”
话题转变,陈我愿顺着花的方向看过去。是啊,眼下十月的秋天,那些攀在高高墙头的凌霄花都有颓败之色了,而这片绣球还那么繁盛,仿若属于它的花期永远无穷无尽。
陈我愿和江别川就紧挨着站在静谧的夜色下,隔着那道铁篱门望那一片依旧盛放的花。
“可能那个品种,是无尽夏吧。”
陈我愿扯了一下嘴角,连装着颜料画册的塑料袋也发出轻响。像是他的心绪千回百转,最后一刻无法作结,才肯笑了。
那回答的声音不大,然而在这样车流止息、灯落阑珊的夜色里,已经足够让江别川听到。
这一刻尘埃落定、心绪复醒,江别川举起相机意图归还,可是“咔嚓”一声,误触的一瞬间他就朝着镜头尴尬地笑了。
——被删除过往记忆的相机,不小心在那纷繁的无尽夏里,拍摄了一张他们关于秋天的照片。
这张照片里的景色杂乱无章,少年也是一脸猝不及防。他们一个站得随意直挺,一个微微躬身。同样的,一个尴尬笑着,一个表情似有若无。
就像那书里反复摹写的青春到来时你毫无准备,彼时或许张皇失措,或许徘徊迷惘。然而正是这份跌跌撞撞的青涩,才让那么短的一个名词变得千回百转、变得起伏跌宕。
毕竟身处青春的我们,就是碰一鼻子灰也不必涂抹修饰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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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