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我愿知道他妈今天回来。
何诉贤微微愣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她儿子现在比她高得多,而这些一瞬十六年的成长,自己基本都是错过的。
陈我愿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虽然打听到了他妈会回来,但也没有准备好什么话题去聊。
外界不知道何诉贤有个孩子,也不具体知道她跟陈苏立的关系,娱乐圈露脸的短暂几年,女王有口皆碑。
陈我愿此前在英国陪他妈待了两个月,但是何诉贤基本不在家,都在忙着做艺术办慈善等等,陈我愿全然不像小时候还活泼吵闹一些,他在他妈身旁时,总是像个木讷沉默的孩子——
何诉贤回家了,他就挨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坐着,甚至还会烧菜做饭;何诉贤不在,他就悉心打扫他妈的房子,让厨房卫生间保持一尘不染。
以至于陈我愿在英国的两个月,何诉贤请的阿姨都放假了。
陈苏立再婚,陈我愿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妈,背叛的罪恶感远超他爹。
何诉贤倒是没什么意见,她也不需要什么伴侣,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爱情这东西,体验过一回知道什么感觉就够了,反正不是必需品。陈我愿是她亲生的没错,但她知道陈苏立是个有能力的人,交给他很放心,自己就基本不过问。
而陈我愿的确不负所望,表现总是很不错,看来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她很满意,就更加豁达了。
“嗨,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何诉贤微微撩长发进小区,陈我愿默默跟着,又快两步轻轻牵住他妈的手:“我最近很好。”
“真不错。听说你夏天回国跟着父亲去了维江……”
母子俩就这样简单聊了两句,姥姥姥爷在家里等着,等到二人进家门时,浓郁的咖啡已经泡好了。
“是小我回来了,你今早才跟姥姥打招呼,我已经叫人重新打扫你的房间了。”
陈我愿点点头,又跟姥爷握个手。他坐下喝了几口咖啡,一家人都像客人似的,没有那种骨肉相连的亲昵感,客厅电视播放着政治频道,标准的播音更显清冷。
何诉贤跟自己父母还不至于无话可说,末了讲起自己在外国的事业与自由的人生,父母皆是欣慰感慨。
陈我愿没有什么插话的机会,也没什么能说的,沉默地坐在一边,握着手,偶尔贪恋一般地抬眉看几眼。
“对了小我,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找那个相机来着?”
他姥爷忽然想起来什么,朝人和蔼地笑笑。
“是的。”陈我愿颔首。
“就在东边那个房间的柜子里,你去拿吧,本来还想多看看以作留念,转念一想,还是你和你妈妈多回恒京看我们比较实在。”
“嗯。”
陈我愿闻言就去房间里找,柜子里放了一些老物件,而相机被压在最底下,甚至落了明显的灰尘……
陈我愿垂眼,低下头,将相机紧紧揣在怀里,准备开门出去,然而他耳朵贴着门,却非常清晰地听见外边讲话的声音。
“当初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因为这小孩究竟姓何还是姓陈而吵了好一阵子,现在陈苏立二婚,这孩子到底不是我们何家的人了。”
陈我愿听见他姥爷这么说,心往下沉了沉。
“当时你都没打算要,还是陈苏立舍不得,千求百劝地叫你生下来,我们当时都怕他拿孩子做什么文章,幸亏你没看错人,这么多年来他还算是个称职的父亲,对我们也孝敬。”
他姥姥的声音稳健清晰,是对着何诉贤说的,此时一字不落地传到陈我愿耳朵里。
陈我愿想听见他妈的解释或说法,然而话题就这样被笑着翻篇了,仿若只是个无聊轻巧的谈资,也没有考虑过自己还在屋里。
他突然觉得这栋房子里的空气冷得人想要逃离,一点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于是他打开门,对长辈礼貌地笑了笑,又多看了一眼他妈,才不知所措道:“这个相机好像坏了……我去找地方修一下。”
说完,他匆匆而去。
关门许久,陈我愿站在那堵门前,都没有等到任何挽留的信号。
——夜晚九点多的时候,陈我愿手提着相机,沿着恒京的河散步,他不想回他姥爷家了,也不想去他爸在恒京空无一人的宅子,不想住酒店,不想回维江,他好像已经没有家、无处可去。
河边寂静,人少,车流也不多,风起时,一些秋虫的声音探过草丛,仿佛这里就是被恒京抛弃的一隅。
“……愿愿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一个电话打来,里边女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和着皮鞋的声音从后方过来。
陈我愿在车喧嚣而去的时候转头,季夏月正站在风里,满面泪痕地看着他。
她还穿着昨日的蓝色裙子:“你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陈我愿没有解释,因为这是事实。他并不觉得季夏月还有什么烦恼,她有哥哥有很多朋友,有许多男生追求她,陈我愿不是一个总能提供情绪价值的人,他觉得有没有自己是无足轻重的。
然而季夏月好像不这么想。
她走到陈我愿身边,看见陈我愿就换上笑容,跟他一起走这段沿河吹风的路。
“你忽然就走了,是不是你妈妈回来了?”
陈我愿颔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也只想自己静静。
季夏月攥着手指,看他许久,才问:“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愿愿哥,你心情好像很低落。”
陈我愿摇头。
“那,可以给我拍张照片吗。”
“……这条河我第一次沿着走,好远的地方才是恒京的高楼大厦。”
陈我愿微微抬头,季夏月跟他对上目光,就露出恬淡的微笑。
“……可以。”
季夏月闻言很高兴的样子,往那河边一站,朝着陈我愿的相机比了个耶。
陈我愿聚焦时,总觉得季夏月的身后好黑,像个无底洞,那流水的声音掩盖着别的心绪,将这张照片印在了秋天的胶卷上。
“你要不要看看。”
陈我愿话刚落,季夏月就摇了摇头,还站在那里,说:“愿愿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怎么认识的吗?”
“一年级的时候,你爸带你和你哥哥到我家来的。”
一种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陈我愿看着季夏月脚下逐渐危险的距离,语气谨慎。
“不是那次。”
季夏月还是笑着,过了很久才说:“你记得吗……小时候,幼儿园,我那时不漂亮,皮肤黑,长得瘦,个子矮,衣服土,总是有人欺负我。”
“女生们嫌弃我,不跟我玩,男生笑话我,指使我去偷东西,否则就把我关在废旧的教室……”
“当时是你第一个朝我伸手,在幼儿园的滑滑梯上对我笑,我有了你,才不怕上学,不怕那些讨厌的人。我每天都想跟你见面,想跟你一起玩。”
陈我愿没什么印象了。
他甚至觉得季夏月是编撰出来的,因为自己对童年的记忆基本都很灰沉,他不相信自己会对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笑。
“你忘记了,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得的,”季夏月静静说,“我记得你的好,也记得一个人有多坏。”
“——我班上有个男生,他从幼儿园就跟我一起了。”
“有的时候他拿玩具针管扎我,有的时候他故意将糖踩进泥土里再逼我吃掉,跟其他男生一起把我关在旧教室里脱我的裙子……他现在长大了,好像也把这些全都忘了,但他却是除了你除了哥哥和林昊,跟我关系最好的朋友。”
“我真的很懦弱,不敢回头质问一句,以为他那只是年纪小,不懂事而已。”
季夏月声音逐渐颤抖,泪水往下落,陈我愿掌心微汗,紧紧抿着唇不发声。
“直到三天前,放学的时候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写作业,然后在客厅里□□了我。”
季夏月手抚上自己的颈子,陈我愿一天前清楚地看见其上掩盖着劣迹斑斑,当时那么多人都在门前,他没猜想,没相信,也没说话。
“你知道吗,那个男生说,原来我和他早就订了娃娃亲,我爸的集团和他家互利共赢,这十年才愈发蒸蒸日上。”
陈我愿脸上血色失了一半,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记得你刚去维江,我说我在开学典礼跳芭蕾舞,给你发的一张照片吗。”
“那个男生就是照片里,离我最近,给我拿外套的人。”
“我恨他。”季夏月浅浅地笑了,带着未尽之意。
一股冷寒涌上背脊,陈我愿颤抖摸口袋着手去打110,在按键的一刹那,跳河的水声如黑血溅起。
——我也恨你。
“夏月!”
相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褪去色彩,季夏月的笑容凝固在冰冷的机械之上,陈我愿面容惨白,茫然无措地站在岸边,猛地往后退了数十步。
不仅他的脚步在往后退,恒京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都在往后退,仿佛一切建筑轰然倒塌又让人无所遁形。
季夏月一直都在暗示自己吗,来维江是谎言,是最后一面,为什么他浑然不觉?
不,这跟自己没有关系,他根本不认识那个男生。
他向来是无所谓的旁观者,是不是这种袖手旁观,毫不在意的态度,才导致了季夏月“蓄谋已久”?
陈我愿在警报声中麻木、在记者的拍摄声中不发一言……如果跟自己没有关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季夏月要死在他面前。
太诡异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度过的这一天,这一天让他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警车的红光与摄像机的白光一道道追来,在漆黑的夜里明晃晃地打着照着——
河流无所畏惧地流逝掉希望,无情奔袭而去。
三天三夜,陈我愿睁着眼睛,死都睡不着。
ps:拿相机,芭蕾照片,在第10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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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