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川看着他爸,在此刻心里的痛苦好像具象化了,好像当初不顾一切喜欢上一个同龄男生的酸涩感又灰压压地扑了上来,直绞他的心。
“爸……我相信你不会是辜负我妈的负心汉……”
江别川碾自己手指,这样蹙起眉头时,眼睛反倒显得又圆又黑。
“可这世界就是阴差阳错啊,我很久都不知道我原来是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他哪儿哪儿都好,对我更好,我喜欢得要命。然而,我却不知道怎么跟这世界上、别的任何一个人说。”
“我怕这种胆怯会让他不明白我的心意,于是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大海与潮汐,陪日月交错,随季节轮转,到世界彼岸……我觉得没有哪一天,我的心跳是那么强烈。我觉得我找到了爱,一辈子都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这好像只是我的愿景罢了。现实里千难万险,阻拦隔绝,回头看,我才惊讶地发现,就连我考恒京大学都是为了他。喜欢真的会让人失去自我吗?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我觉得我在这场关系里总是处于下位,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
听罢儿子发自内心的话语,蒋回心里是有些无奈,也大概能懂他挣扎的纠结。于是他说:
“还还,你喜欢谁我都支持,爱么……也无关种族与性别。”
“不过你要知道的,你们年纪尚浅,难免会把爱情想得简单又浪漫。所以陪你走到的最后的那个人啊,他不一定是最优秀,也不一定是最喜欢,但一定是跟你在一起,愿意为了你变得最勇敢的。是你在历经柴米油盐的龃龉琐碎后,觉得跟他在一起,依旧浪漫的。”
“太消耗自己的感情走不长远,催人进取的爱才是真爱,你如果觉得你在追赶的同时变优秀了,那爸爸觉得这是会得到结果的后者;但假如你变优秀却依旧觉得追不上,那它就又成了前者,成了你的负担,未必能善,不知道你是不是处于一种消耗自己的状态,才觉得占下风呢。”
蒋回有些忧心地看着他,忍不住轻抚了下他的头。
可是江别川摇摇头,看起来好像要哭一样,只管偎在他爹身边,说:“可是我一想到我再努力一些就能跟他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想怕了,我也愿意为了我喜欢的人,变成世界上最勇敢的人。除非,他不想要我了……”
“你觉得他优秀么?”蒋回觉得儿子这种心理状态有些病态,可不仅是不利于把控自己,还像被pua久了生出了自卑。
江别川揽着父亲的肩膀看天花板,轻声答:“我觉得学习能打个平手吧,但是其他方面就算了……。他好像什么都会,像一个完美的天才,就连学习都是后来才追的,可是就那么轻轻松松就追上了,他的天赋有时候让我觉得自己平平无奇,甚至一无是处。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当然他也一直都没亲口说过。”
“喜欢的确是要大大方方表达出来,除非是不想负责,”蒋回抬唇笑,故意说,“他玩儿你呢吧。”
可是江别川就不乐意了,维护道:“他那个人就是不善于表达,说话也老难听,他就是性格那样,不过人挺好的……”
“但是嘴上刻薄的人通常心眼子多,你还是要小心点儿,”蒋回看儿子那一心要护的模样,怕他不成熟陷入爱情的陷阱,还是忍不住提醒,“有照片儿没,给你爹瞅瞅,大部分坏人的面相啊,都是吝啬吊梢的,会从眼里透出来一股阴冷黑沉。”
江别川是看出来了,他爸估计是不太满意,要不然不至于说这么多提防的话。
他去摸手机,手机壳里就卡着一张小照片,还是那日帝灵山观星的,横构图,陈我愿在右前回眸牵着他,江别川落在左后低头撩头发。
这张照片印下来一人一张,陈我愿一直放在书桌上,后来转学都带着,江别川则是藏在手机壳里,总之没给他妈看见过。
“看不太清脸……”
江别川有些懊恼,陈我愿不喜欢拍照片儿,要么就只剩下相机里没洗出来的寥寥几张。
“哦对,想起来,还有一些。”
江别川又去找当初在维江出租屋瞎拍的大头照,当初还不小心转发给陈苏立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有些丢人,之后他就看见自己跟陈我愿的聊天壁纸,是上次去维中找他,拍下的那张“小猫洗脸图”。
好吧,还是看不清脸……
蒋回蛮感兴趣的,越来越好奇得是个什么人,才能让他儿子这么喜欢。
最后,江别川忽然想起来了,朋友圈啊,朋友圈总有照片。
他不得不点进去那个幼稚大王奥特曼泳衣头像,都有点儿生气了,结果点进朋友圈的一瞬间又有些哑然。
蒋回没有偷看儿子**的爱好,就在旁边枕着胳膊想事情,江别川自己划拉手机,不过他基本不刷额外刷朋友圈,这手机上也只有陈我愿一个联系人,所以最近几条都是陈我愿发的。
最新的一条,大抵在恒京了,今天晚上九点才发的,陈我愿,林昊和季秋节在又聚首于金碧辉煌的礼乐大厅,他们还是一人一杯红酒,穿正装,并排坐在一起,跟三年前那张照片的构图一模一样,只是三人都褪了些稚嫩,眉宇间散开更多的英气。
也到了能喝酒的年纪。
江别川不喜欢这种像摆拍一样的照片,还想往底下翻翻,然而除了从前就看见过的,就只多了一条,是一张拼图。
[五月二日。]
左边是江别川蹲在海浪里,湿漉漉;右边是江别川在指蓝眼泪,站着回眸笑。
——风与海都吹散。
是啊,是时间,把风与海都吹散。
这条朋友圈是陈我愿今年5.2号发的,江别川抿起唇角,现在才想起来点赞,然后觉得有点儿低情商,进而把最新的一条也点赞。
不过他翻了翻朋友圈,一共就只有陈我愿的那些啊,反正一共二十条不到,他干脆全点了一遍。
这样才是高情商的做法!
江别川自己什么都没发过,要分享画画都去网上了,干干净净的,才没有黑历史。
等他全点完,很快,微信就弹来消息提示。
450352陈我愿:【?】
江别川点进去,又看了看时间,都凌晨了,陈我愿居然还没睡吗,还是被点赞消息吵醒了?不过微信点赞有铃声吗……
111110江别川:【=/w/=】
——恒京的凌晨依旧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私人医院建在稍偏僻的地方,隔绝了不必要的纷杂吵闹。
陈我愿坐在他妈病房里,窗帘透进来的月光薄弱,就好像今天是一枚恬静又冰凉的蓝月亮。
护眼的绿植在窗边轻轻摇曳,何诉贤早就想离开医院了,不过陈我愿是来劝她接受治疗的,再说还有姥姥姥爷强制谨遵医嘱。
陈我愿暂且松下他妈的手,看着那个疑似卖萌有所求的颜文字,半天只简洁道:【晚安。】
江别川收到消息后撇嘴又皱眉,生气快速回复:【先别睡,给我打个视频通话。不露脸打晕你。】
陈我愿看一眼睡着的何诉贤,现在深夜这么晚了,就算出去,走廊回音或者外边动静,应该都挺大的,还会吵到其他人吧。
于是他说:【不方便,等白天吧。】
江别川都信誓旦旦地告诉他爹,他要对方打视频来问候了,结果陈我愿居然拒绝,瞬间把他面子扫了一地。
见对面不回复,陈我愿有些担心,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生硬,又加了个恳求般的【好不好?】
顿一秒,陈我愿又加了个【宝贝。】
江别川看得气死了,直接甩手一个【滚】。
看见这个字,陈我愿心里跟被泼了冷水没什么两样。他妈生病,心情本来就低落,再者看见莫宁那玩意儿都打定主意步入正轨结婚谈恋爱了,总之他昨天下午提早来到恒京后,心理的落差很大,甚至觉得一切都变了。
林昊也跟他畅谈理想,说过自己要做大导演,而等林昊今年进入电影学院后,他借着他爸给的资源,就能开始在这条道上小试牛刀了。
季秋节则是按照原计划,勤勤恳恳听爹话,准备接手家业。
只有他想换条路走,不仅不被陈苏立看好,被认为是浪费时间,同样也被现实胁迫。
丧什么。
陈我愿捂了下脸,被激发一点儿志气和怒火,直接长按撤回,撤回,才不喊江别川宝贝呢,也不问好不好,他就是不方便,怎么着吧,姓江的要怎么着吧?有种来恒京草死他啊。
于是江别川就瞅着那个屏幕,眼睁睁看着陈我愿给他回了个【Sb。】
还附带一张嚣张的照片——
[中指。]
江别川这辈子都没那么无语过,遇上陈我愿这等极品贱人!
蒋回都在旁边等不耐烦了,抓一把儿子的头:“不给你视频,那你让他发张照片儿呗。瞧你这事儿办的。”
江别川真想直接把那根中指甩他爹看,然而又怕把人吓到。心里一时间委屈得要命。
——蒋回说待三天,还真就待三天。
第三天一大早江别川在旅馆醒来时,身边没见他爹,着急得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只带上自己那部新手机,就匆匆跑下楼去。
他的脚步声徘徊在楼间……而今天似乎也是阳光灿烂呢,晨风涌进楼道很舒服,他就想他爹一定会跟自己道别的,虽然东西都不见了,但绝不是走了。
果不其然,江别川刚下楼,就看见对面交通灯变绿,而他爹站在大街上,手里拎着挺有分量的东西,朝着自己笑着走过来。
斑马线外停着零星几辆车,江别川忽然注意到有一辆很炫酷的红跑车,车身扎眼,停在二十米开外。
不过蒋回就没注意,只是掂着给儿子买的礼物——电脑、数位板,平板,甚至还有电容笔。全都装在一个巨大的手提的礼品盒里。
江别川虽然不知道他爸拿着什么,但是等不及了,趁绿灯跑过去接,然而就在那时,原先停在后位很远的红车突然拐出来。
跑车扬起刺耳的声音,红绿灯闪烁变橙。
蒋回揽着儿子的肩膀快速过马路。
“嗖啦”一声,红跑车宛如夺命的鬼,陡然七扭八歪地疾速越过车群,朝斑马线上的父子二人撞过去。
“还还——!”
蒋回蓦地转头,看见即将冲撞而来发疯般的红车,又在看见驾驶人的那一瞬间瞳孔骤缩,下意识猛然推开了江别川。
江别川在被轰开三米的时候都来不及反应,紧接着他趴在地上一抬头,就见一道血色人影甩过空中,竟活生生被跑车怼开将近十米。
“砰”一声宛如雷落天惊,那个手提袋飞砸了下来,扑起寥落呛鼻的灰尘,江别川眼前模糊不清,很快被自己额头的血遮了一道帘,等血珠滴落在地面上成滩的时候,他才发觉路人的尖叫慌张而刺耳。
“……啊啊……啊,爸……”
江别川意识还清醒,听见周遭惊起锐鸣一般的救护车警报声,他一边猝然起来血淋淋爬起来找他爹,一遍慌乱地从衣服里找手机,第一时间居然还是想到陈我愿。
“爸、爸、哥、哥、哥——”
“哥……”
“爸……”
江别川叫声里含着刀扎一般的泪,眼前冲击如噩魇的画面逐渐让他说不出话来。
电话号码错了吗……
江别川压抑着喉咙里的惊惧悚然的叫声,在警告声中抱住面目全非的蒋回,他这才发现带的手机是新的,刚才号码在情急之下输错了一回,就是改正了,陈我愿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他一遍遍在电话里喊着哥,一遍遍喊着除了妈妈最亲近的人,可是那个号码怎么打都不通,只剩杂着血的眼泪颤抖落下。
——于是乎少年十八岁的夏天,颠倒之间。
天旋地转。
警报停止。
……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浅薄地弥漫着,江别川头上包扎一圈又一圈,他被撞摔得有些脑震荡,现在意识昏着,所幸没什么大碍。
而他好像身处于一种震颤眩晕的黑暗,那乱糟糟的血红混着令人作呕的街道交通灯。它们像是被揉成色块,全部掺在一起,接着被暴力涂在滑腻的镜面上,怎么都抹不干净。
昨日救护车刚到,蒋回就已经没了生命迹象。刺耳的警报就像催命符一样,反复徘徊在江别川脑海。
他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真残酷,明明人一辈子都可能不会亲眼目睹另一个人的死去,但假如非要接触死亡的话,那么竟然极大概率是自己的父母。
当时他颤着手抱着蒋回,蒋回在最后一刻,还在用尽全力笑着。
而这个人回忆小半辈子,明明挺遗憾的,却只拿幸运来说。
江别川跪坐在他身旁,抱着他爹泣不成声,两人的血都一起模糊了,黏在一起,就像小时候父亲的星星受伤了,父亲用宽厚的肩膀抱着星星一样。
蒋回到最后都没说出六年前的真相,只想拿一颗祝愿与真挚的心,替自己最爱的人朝前看。
“爸……爸……醒醒……”
江别川靠在蒋回耳边干声哭,蒋回摸了摸他的头,迷蒙中却见天光亮起。
——就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定生,小蒋还独自在森林里走丢、而他破开云雾,见北斗星光的那回。
然而宛如冥冥注定,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错失,还终不还,后半生妻离子散,拘于牢狱看天。
原来在这星移斗转的六年里,妻不复当年,儿子也改了名字……早就不跟他姓了啊。
生命的末尾,蒋回困在异乡的日光里,于是眉眼间也覆上一层日光般的落拓。
而他说:“还还……六年,我辜负了你们母子俩人生六年……你替我再向你妈妈说声对不起。要相信,你们两个,一直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我相信,我相信你,爸,你起来好不好,你去亲口告诉我妈,”江别川握住他爹的手,掌心潮湿,血泪交错,“你亲口告诉我妈……我们还可以回到定生过一辈子,我特别想回去,我想我们社区里那只小白狗了,我还有好多小伙伴都在那里,我六年没见过他们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考上了大学……”
江别川说着紧紧抱住蒋回,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眼前这个生命缓缓流失的人。明明这么热的夏天,怎么就这么冷呢……
人之将死,蒋回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有些累了,眼皮有些沉。他半阖眸,像电影闭幕,难免想起来自己小半辈子的苦痛心酸与阳光美满。
“还还啊……爸爸从前总爱说大话,可实际上,我一辈子都没去过很远的地方。”
“……没念过几天书……甚至都没见过几颗星星。之后还去蹲了几年牢。”
“可回头看……我这一生不就宛如囚徒吗。”
“而你不一样,你是爸爸的小英雄,因为你替我保护妈妈,你学会了忍痛自己长大,你是我永远的骄傲啊。”
“就是……哪怕我如囚徒关锁一生,你也要做足以照亮我,心中辽阔天域的,……最亮的那颗星。”
话落,风轻吹,蒋回大抵以为死而无憾,安详闭上了双眼。江别川抱着父亲,在泪水中模糊了意识,缓缓昏脱在这个残酷而年轻的人生岔路口。
——这段故事的最后,江蓝水再次乘着绿皮火车,阔别故乡的长江,把蒋回的骨灰,带回了定生。
就像当年,那个鲜活的十九岁少年,携着两张车票,灿烂地闯进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