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不败 第131章 父亲

“长江北路……”

江别川打车到目的地，暑假大晌午，没什么人，一望无际的云铺在天际，清幽的银杏大道枝叶尚翠，倒是有一些沿着江水散步的本地人。

他到了目的地之后，心里无端忐忑起来，夏风吹起，坠了一颗白色的银杏果在地上。

他爸的手机号码那么多年来都没变，江别川小时候会背的，填号码总是填他爸爸，但是现在隔了六年了，还是今天江蓝水重新给他报了一遍，他才把他爸的电话加上。

“喂，我到了，你在江边吗……我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

江别川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底下，周围静寂，他打电话声音不算低，偶尔经过的人还会看他一眼。

手机还未挂断，甚至响着声音，江别川却缓缓将手放下了。

然后，他转身，朝对面漫无无际的长江水面望去。

他爸，正站在江边供游人休憩的长亭里。等电话“嘟”一声挂断后，就走了出来，而后张望了几下，最后才有些缓慢地，朝自己，定神望了过来。

惊讶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六年前只到自己肚脐眼儿的孩子，这么一眨眼就跟自己一样高了。

蒋回脸上的惊讶淡去了，转而就被宽慰的笑容取而代之。

——外人瞅一眼，就知道那是父子俩，因为他们长得很像。

江蓝水也跟江别川说过，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就长你现在这样子。即使具体的眼型脸型不仿，然而总体看着就是跟当年的蒋回一模一样呢。

“还还……你都长这么高了。”

蒋回率先开口了，试着轻抚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不过他摸到那很薄的一片肩胛，就有些哑然失笑的：

“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上学太苦了？听你妈妈说你考上恒京大学了，我可是惊喜得三天三夜没睡着觉……直到昨天夜里在火车上，把你小时候的样子都梦了一遍才算好。”

他其实还想说，他依然记得二十年前那趟，从维江开往定生的绿皮火车。

——那时他牵着江蓝水的手，是他一辈子幸福的起程处啊。

江别川摇摇头，听见他爸还喊着他从前的名字，就忍不住有些泪目了。

“爸……”

江别川眨掉一些漫开的情绪，努力低头顿了下。然而他那没有父亲庇护的六年过往就像一颗酸涩的果子，像掉在脚边、遍地都是的银杏果一般，一阵阵在心里泛出生涩而苦的味道。

“我很想你，很想你。”

话落，江别川朝他父亲近了一步，将额头抵在蒋回肩膀。

于是蒋回就用力搂了一下儿子，还在笑，既无奈也明朗的：“宝宝，我也很牵挂你们啊，男子汉不许哭……”

“算了，哭也没关系，爸爸抱。”

江别川觉得挺没面儿的，都快成年了还被自己爸爸叫宝宝，还要爸爸抱，但是那是他亲爹啊，蒋回向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喜欢逗弄孩子又喜欢笑。所以就算他幼稚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他现在又有爸爸了。

对于幼时家庭破碎的传言，江别川恨过，气过，伤心过，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不信他爸是个无耻下流、骗婚的同性恋，也不信他妈说绝情就绝情，能痛痛快快转身嫁给另一个人，从此再不提蒋回。

可是当年他爸什么都不愿意解释，只是让他母子俩走吧，让他们远走高飞，任流言蜚语把他们的家庭击溃。

时过境迁之后，蒋回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蒋回，然而三年的牢狱之灾，已经让这个从前颇有少年意气的男人，精神上变得形销骨立。

“……哦，爸，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附近有家火锅汤底好香，”江别川努力戴上一副笑脸，才不让他爸小瞧了他，“你跟我去吃火锅吧，家里人除了我，都没人喜欢吃辣。”

蒋回是定生人，随儿子一样，也喜欢吃辣的，于是他牵起眼角笑纹，说：“哪有小孩请大人的……你放心，爸爸有钱，我请我家娃娃吃。”

江别川没有再问他爸刚从牢里出来，还刚办完丧事，哪里有多余的钱，只是很懂事谨慎道：“我们一替一顿请，你有钱，我就没有吗？爸，你休得看不起我。”

“我怎么会看不起我的儿子啊，”蒋回被他说笑了，揽上儿子肩膀，一起沿着长江风光带走，这一路上银杏落叶，就是夏天也不热，“我十几岁连高中都没读完，混了个假的文凭去广川乱闯……而你在我那个年纪，现在考到咱们全国最顶尖的大学，爸爸为你感到骄傲都来不及。”

“那你真骄傲的话，多待几天行么，我录取通知书马上要下来了，你看我上大学再走好不好？我有钱，我还请你住酒店。”

江别川跟他进了饭店，非常大方地点菜，争着抢着给他爸吃好吃的。

蒋回落座对面，瞧着他儿子发笑，撑脸道：“再怎么……我都是个成年人啊，刚过四十就倚老卖老了？还待在维江理所应当花你的钱？你留着上大学花，或者孝敬你妈妈。以后你离开家了，要记得每年妇女节和生日啊，都给她买花，你妈妈就特别喜欢花花草草，尤其喜欢花束里至少三枝百合……”

后来火锅菜都齐了，酸梅汤也快被江别川一个人喝光了，蒋回却还在支着下颚讲，讲六年前没来得及说的，那些让江别川照顾好妈妈的“注意事项”，就好像他这辈子都讲不完了。

——或许旁人看来婚都离了，你这是作秀呢，要做给谁看啊，然而江别川深深感受到了，这绝不是故作姿态的虚伪，这一定是他爸……还深爱着他妈妈啊。

“我是打算在维江待三天吧，你这几天可以来找我玩啊。”

饭后天都黑了，蒋去住旅店，江别川说什么都要跟着，说想跟他睡一夜，不想回家，因为除了他妈晚上十点才下班，别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行，但你要给你妈打个电话告知哦。”

蒋回手上拎着钥匙，在指尖晃了一圈，之后阔步上楼。江别川明明跟他爹一样高了，可是居然还追不上吗，一种男人之间的较量就这样随风兴起了。

可能他妈这时候刚入夜店里忙，直到蒋回停在自己那间房门前，江别川都没能把电话打通。

于是蒋回回身朝儿子笑了下，很爽快地走进去，关上门。

江别川：“…………”

妈，你快接电话啊，我那花样百出的爹，就是想听你声音但是不好意思直说啊。

江别川丧气地蹲靠在门上，有些无助地看着那个通话界面，最后他足足打了三遍，江蓝水才在百忙之中抽身接电话。

“喂，小川，你有什么急事啊？你不是找你爸去了吗？我现正忙呢！”

闻言江别川挠头，尴尬小声说：“哦，妈，我今天跟我爸睡了。你回来要是找不到我，不要着急。”

“你看看这死孩子，有哥跟哥睡，爹来又找爹……那我不管你了啊，给你点钱你跟你爸待几天，乖乖的噢。”

江蓝水说完就挂了，江别川心想看来他妈一点儿没想他爹，他爹这下可死心了吧。

江别川从地上起来，正要郁闷地敲门，他爸就已经站在门后，把门给他开开了。

蒋回嘴里说着“小兔子乖乖”，结果还要装成大灰狼的模样，等江别川躬身蹭进来的时候，他就抱着儿子使劲转一圈。

江别川还是小蒋还的时候，他爹就爱这样，没想到六年后他爹还是没改。

——夜渐深了，差不多快十二点，父子俩仰面躺在旅馆床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蒋回在火车上睡了十多小时才抵达维江，并不困，江别川高考完了每天都能补觉，精神实在是倍儿好。

不过干聊到十二点也会话无可话吧，江别川终于有些忐忑，还有些紧张的，侧过身去，看着他爹说：

“爸，告诉你件事情。”

蒋回像是先前在思索什么，然而听到了就被唤回了神儿，复又轻笑：“你说。”

江别川换了个姿势，趴到床上，又觉得不舒服，撑起半边脸，这才道：“先说好你不能告诉我妈——”

蒋回正疑惑呢，但没想到江别川说那么快，表情都像英勇就义了：

“我谈恋爱了。”

蒋回抬手稍微笑了下，之后顺着他话，假装毫不惊讶：“这事儿啊，我早看出来了。”

“啊。”

江别川不自在地扯过来一条被子，心想不能吧。

蒋回就接着说：“我怪不得觉得你那么兴奋呢，一张小脸儿上都挺甜美的，原来真是谈恋爱了。你觉着你爹看不出来？平白害得你爹惴惴不安，以为儿子喜欢上了他爹呢。”

江别川没忍住轻声笑出来。蒋回嘴上没个把儿，继续逗他：“怎么这么高兴呢……真谈了，男的女的？”

江别川第一反应是无语，第二反应是惊讶和一种猝不及防的慌乱。

他正想欲盖弥彰解释点儿什么，然而蒋回早看破一切，风轻云淡：“你要是喜欢谁，你就会忍不住各种话题都往他身上绕，谈到他心里高兴，跟别人聊到心里还高兴，甚至让别人多讲、多问他……这种是喜欢没跑了，你以为是藏在心里隐秘的高兴，实际都写在脸上，尤其眼里。看他的那股劲儿，你躲都躲不了。”

江别川闻言无端挺难受的，尤其他爸说“你躲都躲不了”，好端端的你情我愿的喜欢，怎么就像强迫一样的呢。

话落，蒋回叹气，好像依旧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