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城门时,外面的天光依旧还暗,但城外飞来的箭矢,以明亮的火光为背景,密集如同蝗虫,看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祝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恐惧,急急慢慢往城楼上赶。
城下敌军更是多如牛毛,黑压压一片,敌军前方,一将领骑着马和身后士兵略微拉开一段距离,像是心电感应一般,李祝酒躲在盾牌缝隙后往下看时,那道目光刚好扫过来。
视线相撞,凌云率先开口:“晏大人,别来无恙,又见面了,方才我见荒坟岭亮起两个信号弹,想必顾大将军和萧卓在那里狭路相逢了吧,所以我带人来叨扰一下,大人不介意吧?”
这人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被阴湿毒蛇窥伺的感觉,李祝酒听得难受:“我说介意,你又不会走,所以不必废话。”
“大人这就不懂了吧,打仗的时候聊天,可以很好地分走对方的注意力,比如现在——”
“嗖”的一声,一支暗箭破风而来,不偏不倚刚好射中身边士兵手臂,只听一声惨叫,那士兵应声倒地,在地上嗷嗷惨叫。
“大人要小心哦,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凌云带着阴恻恻的笑意:“没吓到大人吧?敢问大人,城中还有多少人,能不能等到顾将军回来?”
李祝酒被刚才那一箭吓得短暂失神,但片刻又稳住心神,强行压下恐惧,徒留恼怒攻占胸腔:“要打就打,哔哔哔哔个没完没了了,恶心死人!”
这种人最烦,乱人心智,李祝酒决定不再废话,转头冲楼上士兵喊:“众将听令!身后是长虞城,城中全是柔弱百姓!恳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拼死抵抗,等到顾将军回来!”
“大人放心,我等必将竭尽全力,护卫百姓!”
军中不知道谁应了一嗓子,惹得其余人骨子里那点血性也窜了出来,片刻后城楼上响起齐刷刷的回应声,热血又滚烫,视死如归中裹挟着无畏的勇气。
“竭尽全力!护卫百姓!”
“城在人在!不死不休!”
那声音比起城外纷乱的声音,并不算多响亮,但这一刻,李祝酒看着每一个被火光照亮了脸庞的士兵,看着他们眼中的熊熊烈火,也深受感召,他从身后拿起一个盾,也拎起一把剑:“我和大家一起!一起守住这座城!”
有了李祝酒的鼓舞,城楼上的士兵士气大振,幸好之前做过战前准备,眼下弓弩箭矢,刀枪剑戟都够用,城楼上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砍杀了一个个爬上来的且兰士兵,推翻了一架架云梯,鲜血糊了脸和手,也没有一刻松懈。
可毕竟敌众我寡,挥舞的剑渐渐变慢,城墙上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防御工具在一点点耗尽,眼看着就到了强弩之末……
与此同时,城下的大门发出难以承重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塌。
就在这个紧绷一根弦的关键时刻,城下那人又开口打乱思绪。
“大人一个文臣,那剑拎着不重吗?直接开门放我进去不好吗?”
城下那个人,依旧和上一次林中相逢一样随性傲然,箭矢洪流之中,依旧是一身劲装,还是一身白。
李祝酒看了两眼,随即下令:“弓箭手准备,集中火力,全部射且兰将领!”
一时间城中的箭矢齐齐飞向凌云,他周围的士兵飞快举着盾牌将人完整护住,片刻后火力削弱,盾牌挪开后,那张讨厌的脸又露出来,太阳破开云层,第一丝光亮倏地洒下来,打在凌云侧脸,他抬手随意一挡,似是享受,又似窃喜,挑衅地往李祝酒那边吹了个口哨。
“大人你看,太阳出来了。”
李祝酒也看向升起的太阳,心渐渐往下沉。
太阳出来了,然而——
贺今宵还没有回来。
去的几路人马都没有回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晏大人,你的顾将军回不来了,如果你很想见他,求求我,我酌情考虑将他的人头送还给你,留作纪念。”
那人的声音依旧聒噪,干扰着李祝酒。
方才的混乱守城中,李祝酒也砍了几个登城的人,他还记得第一剑砍下去的时候,那切肉的手感让他顿时半身酥麻,灵魂都在发颤,眼前的涓涓血流和森森白骨,还有且兰士兵瞪得极大的眼睛,每一样都在冲击着他的神经。
但他来不及反应,没时间回神,因为下一个敌人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举着屠刀要他的性命。
从天未亮坚持到第一抹阳光洒下来,城门发出的声音更刺耳了,守城的士兵倒下的更多了,反观且兰,倒下一批还有一批,这一波人累了,又换下一波人上。
终于,一个士兵急急忙忙跑上来,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大人!不好了,城门……就要破了!”
仿佛最后的一根稻草压下来,李祝酒紧绷的弦也将断未断,新鲜的血已经凝固,掌中握着的剑也黏腻,城上士兵的眸中尽显疲态。
难道……就这样了吗?
本来就是个现代脑残,学人家打什么仗……
守住了算意外之喜,守不住,又何尝不是意料之中?
手上力气慢慢放松,那剑柄慢慢滑出,即将脱手,李祝酒后退两步,大脑一片空白,若是城破?他们会变成对面铁蹄下的亡魂,被割掉双耳回去找且兰王领赏,然后再连同贺今宵一起背负上败将的骂名。
胸腔里的最后一点气息吐尽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吆喝,甚至还有木头碰撞的声音,杂七杂八。
敌人打进来了?
城门破了?
李祝酒累得不行,都不敢,也不想回头去看,生死有命,死就死吧。
就偏偏是这一秒,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晏大人!我老婆子来帮忙了!”
李祝酒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回身,就瞧一个有些眼熟的老太,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一路小跑一路洒,到了城楼边缘,猛地往下一泼,随即几声嗷嗷怪叫,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城外响起。
那是之前甩了他一脸鱼腥味的老太太。
是这城中柔弱的百姓。
接着,步履蹒跚的老人,健步如飞的壮年,年纪轻轻的妇人,豆蔻年华的少女,甚至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齐齐涌上城楼,拿着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武器,拼劲了全力驱赶企图攻城的且兰人。
一盆盆滚水从城楼泼下,一块块巨石从城楼砸下,还有烧得腥红的木炭,扎满铁钉的木头,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东西被这城中百姓拿了过来对付且兰士兵,他们一个个,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强壮柔弱,全都拿出了所有的勇气,跟浴血奋战的士兵站在一起。
七老八十的老人操着盆,操着菜刀,对着攻城者乱七八糟一通乱砍;有力气的壮年拎起武器,也跟士兵一起杀人;年纪轻轻的妇人有的端着开水盆,有的拿着绣花针;十三四岁的少女拎着鞋,拿着石块拼命砸;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不知道烫手一样,端着火盆往下倒木炭。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一波接着一波,一个连着一个。
这一刻,所有的战士都是百姓,所有的百姓也都是战士。
李祝酒不知道怎么的,眼前渐渐起了雾,胸腔慢慢积了水,他的心在发烫,眼眶也在发烫,他忽然觉得手中又有了力气,心里泄掉的气也补回来,他再次举起剑:“所有的战士们!保护好我们的百姓,我们一起守住这座城!等顾将军回来我们就有救了!”
“对!顾将军可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只要我们可以坚持到将军回来,我们的家就还有救!”
“大家都坚持一下,咱们就是老胳膊老腿,也叫这些且兰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我们可不是一捏就死的蚂蚁!”
双方再次陷入酣战,这一次有了百姓助攻,孜须士兵气焰大涨,且兰人也被激怒,新一波恶战又开始了。
同一时刻,荒坟岭。
山谷地形,萧卓从那头带人杀过来,贺今宵这方劫了粮车,想要快速撤走也并不方便,反而会乱了阵型被冲散,更何况,城中已无余粮,这些粮食,就是拼死也得带回去!
双方从拂晓杀到日出,谷中乱石染血,血腥味恶臭冲天,残肢断铺扑了一地。
贺今宵和萧卓对上,一人执剑,一人携长枪,你来我往,架着两匹顶级战马斗狠厮杀,周围的士兵也是各杀各的,都红了眼,拼了命。
打着打着,萧卓逐渐落了下风,一个不注意,胸前战甲被劈开,剑伤之深,略见白骨,他恼火:“烦死了!知不知道这是小爷的新战甲!”
“你连自己的战甲都守不住,还想守住粮草?少年,回家洗洗睡吧,这几车粮,我替你享用了。”贺今宵剑锋一转,直取对方首级而去。
那一剑速度极快,几乎出了残影,但萧卓也并不是草包,迅速侧头,头颅几乎贴着剑锋扭转避开,而后长枪陡然一出,直击贺今宵心脏,后者猛地拍马,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回马上,扬唇一笑:“你刚才再慢一秒就人头落地了,乖乖让路吧少年。”
“你也说了是再慢一秒,这不是没慢吗?再来!”
其实贺今宵早就发现己方士兵支撑不住,想找机会跑了,但奈何萧卓缠得紧,对方人还多,根本找不到机会。
萧卓一摸脖子,见了血,反倒亢奋:“将军好武艺,打爽了,告诉你个秘密吧,凌云带着两万人去攻城了,你回不去了,你的人,也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