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第五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一波人便冲去了食堂,另一波人还埋在座位上做题。简溪没有动作,看着江喻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便支着笔靠在墙上,把发绳扯下散了散长发,又把窗户拉开一条缝,让风流进来一点吹过自己。
江喻的同桌转过来,忽然问:“简溪,一起来去吃饭吗?”
简溪从墙上拔起来,礼貌笑笑,摇摇头道:“不了,我还没饭卡,待会去便利店吃点。”
“哎呀,多大点事,刷我的,走了来去米西米西~”
“对了,我叫柯岚,”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简溪,你之前是不是台湾转过来的?”
简溪照常点点头:“嗯,小学之前都在台湾。”
柯岚一副怪不得如此的样子:“哇怪不得你的口音像是台湾福建那一带的,但是淡好些……好想去台湾玩啊。”
简溪笑了一下,她话题跳跃的也太快了吧,道:“欢迎来。”
柯岚干脆把身子转过来,手支在简溪的桌沿上,托着下巴聊起来:“我现在就想着高考完干啥了,虽然才开学……”
话没说完,于陇从前面走过来,把江喻的凳子往里推了推,一把揽住柯岚的脖子:“走了走了,吃饭去!”
柯岚啧啧啧推开她的手:“等一会吧,现在食堂第一批长队还排着呢,等第二批人少点再去吧。”
“不行不行!” 于陇急得晃了晃她,“肯定快排完了,我要饿死了,真的要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她又扭头叫上简溪:“简溪你也来去。”
柯岚用胳膊肘怼了于陇一下:“她说她想待会去便利店吃点。”
简溪从刚才就想问一个问题,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看着她们俩,问:“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于陇伸手把柯岚头上的抓夹摘下来,又扭了扭自己的头发,边夹边答:“去办公室看的。不过估计全班都知道,大家应该都去办公室看过了新的名单。”
柯岚对她的行为感到不满,回头打了于陇一拳:“喂,于陇!”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她们告诉我的。”
于陇不管,一把拖着柯岚往门口走:“姐我真的要饿到不行了,再不吃饭我要死你面前了你知道吗……”
柯岚挣脱出一只手,冲简溪挥了挥:“走了简溪。”
于陇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也说道:“拜拜。”
教室里这一片的座位都空了,简溪又靠回墙上,抬手把窗户能拉开的部分全拉开。她垂眸看了眼自己身上 还穿着江喻的外套,大小刚好,温度也刚刚好。视线落在第三节课发的练习卷上,上面印着 “忒修斯之船” 的散文。
忒修斯的船在海上航行,随着时间推移,船的木板逐渐腐朽,人们会不断用新的木板来替换旧的木板。最终,船上的所有木板都被替换了一遍。那么,此时的船还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吗?
“忒修斯之船对于人类而言不是论题,也不是诅咒,不是诘问,亦非困囿生命的谶语。”
“更迭不息的潮汐,被拆解又被重构的舟,是每一个努力生活向前走的人的勋章。”
简溪拿起笔,在这段话旁边画了一个笑脸,心想说那么悬乎别到时候问我“表达了什么思想情感”。然后快速扫了一眼下面的五道问题,又拿起笔,在笑脸旁画了一苦脸,还真问了这两句话。
她看着灰绿色试卷上的印刷字体,一个一个的,看久了字不像字,字还是字。原来时间的存在可以那么的纯净,回忆终究会变得太久远,到最后声音都像旧照片,就像阿嬷一样,朦胧上一层淡淡的遗憾和忧伤。
从台北的幼稚园走到大陆的小学,那场车祸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看似愈合了,却永远消不掉,连同南方的记忆,一通都要埋葬在南方。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呆在“这里”,她对自己说。
她阖上这篇散文,吐出一句:真难看。而后抽出一轮英语书,刚拿到一半,面前突然放下一个盒子。
江喻看着她瞬间抬头,干净的眼睛撞进自己的视线,她就那么看着,既没有表现出疑惑,也没有问:“什么?”江喻只好先开口解释道:“吃吗?不小心多点了一份。”
简溪还在懵圈,没有听出这蹩脚的善意,江喻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侧了一个角度继续解释:“在外面吃饭,不小心多点了一份,叫店员帮忙打包回来了。”
她拉开袋子,把自己的凳子拖出来反坐在上面,打开盒子:“你似乎没吃饭?”
简溪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终于睡醒了一样:“谢谢……你多点了一份?”
说完,她的目光偏移了几度,又补充了一句:“下次我请你吃早餐吧。”
江喻没有立刻搭她的话,指着盒子继续说道:“煎饺,还有炒米饭。”盒子里有一个隔层,这一次性的餐盒做的倒是很好。简溪接过她递来掰好的筷子,夹了个最边缘的煎饺 ,咬了一口,玉米的,好吃,默默记下得请她两顿早餐。
简溪抬头对着她说:“好吃。”
江喻点点头,拉下手腕上的头绳把头发绑了起来,“好了我要学习了,你慢慢吃。”
简溪点点头,看着她转过去找书。她这才注意到江喻的背能自然而然得挺得笔直。
吃完饭,班里陆陆续续回来了些人,都安安静静地掏出书自习;没回来的该是回宿舍休息了。简溪默不作声,抬眸观察着这些生面容,再低回眼神,打开生物书开始看着课本。她忽然又想起上午熊老师说这周六上午要考物理化学生物,下午考英语,然后下下周六考语文数学。
怎么到这里也要周考,不过简溪心里没太大起伏,谈不上厌恶,大概是习惯了吧。可念头刚落,一下子心思又飘走了,她想回台北找阿嬷了。但是阿嬷不在了,台北没有多少她熟知的人了,她不能回台北了,就好像台北没有存在过一般。
班里只有翻书的声音,回来的人默契的都把窗户打开了,树外的风便也就流了进来,分不清到底是人翻动了书还是风扶起了页。江喻做完了一套英语套题,开始拿出红笔来对答案,一路下来,到D篇才开始动红笔,错两道,七选五一道,完型填空三道,语法一道。
其实语法题摸透了技巧就好做,每个空格都对应一个考点,一般动词会出两三道。要是卡壳填不出来,江喻就会先筛筛哪些考点还没考到,用排除法推。最常见的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缺了加 “ly” 的副词,或是加 “ed”“ing” 的动词形式,当然,偶尔也会有变数,或是自己不小心看漏。
她把错题理完,收卷时余光扫到周围的人已经开始趴在桌上休息了,便悄悄拉开桌柜,摸出手机看时间 ,已经一点五十了,距离宿舍楼起床时间还有十分钟,约莫还可以休息二十来分钟,教室要到两点十分才开始来人,一般要两点二十分班里才会坐齐。
江喻忽然想起某个人的存在,假装要起身出去,回头先看了一眼后面,却没看到人,桌子很整洁,除了一支黑笔一支红笔,其它的都收进了课桌里。她好像不用笔袋一样,江喻回忆起上午的情形,似乎真没见到有笔袋,永远只是有只黑笔和一只红笔。
本来她是困的,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会儿反倒没了睡意,便小心起了身,拉开凳子,拿着杯子到走廊外班门口的饮水机接水,这才看到刚才视线死角的地方,简溪正站在那儿。
她好像在吃什么,眼睛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江喻没出声,在旁边接完水,才走到她身边,靠在离她一臂远的栏杆上,轻轻开口:“不困么?”
简溪回过头来,轻轻晃晃脑袋,又点了点头:“有点。”她对江喻笑了一下,刚才还带着点迷惘的眼神慢慢归了正:“怎么你不去睡觉?”
江喻忽然觉得有细微的东西在她身上流动,她的声音如同幻觉一般,到达便湮灭,没有措辞地便回答了:“看到你在这里。”
简溪轻笑了一下:“这样吗。”
这样吗?江喻看到她身上还一直穿着自己的外套,忽然没了话。她闭上眼睛发了会儿呆,脑子里过着下午要上的课,还有刚才记的英语单词。直到自己先开口:“你想喝点咖啡提神吗,我同桌过来路上一般会去便利店买杯咖啡再回教室。”
“柯岚吗?”简溪问。
江喻:“嗯,是她。”
简溪:“冰美式吧,比较猛。”
江喻拿起手机给同桌发了一条消息:“两杯冰美式。”
两秒后,柯岚回得很快:“还好我刚打完咖啡,两杯?你没睡觉吗……”
江喻:“没有,但是有一杯是给转校的同学的。”
又过了几秒,柯岚的消息跳出来:“早说啊!不就是给简小溪带的嘛,你滚吧~”
有点热了,简溪走到垃圾箱边丢掉苹果核,去饮水机顺便洗了手后,才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到江喻面前。她说了一声谢谢后,便开始刺困了,回到座位上,一趴就睡着了。
没几分钟,柯岚就混在回教室的人群里和于陇一起拎着三杯咖啡上来,刚走过来想大骂江喻,走近看到后面的简溪趴着在睡觉,立即刹车,小骂了起来:“给我五元跑腿费,江喻同学!”
江喻从她手里接过咖啡,抽出一根吸管,转身轻手轻脚把其中一杯放在简溪旁边的桌子上,才拿起自己的那杯 ,撕开吸管纸,“啪嗒” 一声戳进去,边喝边盯着数学卷上倒数第二道大题,慢悠悠答:“行……”
柯岚也不恼她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拉过椅子坐下,开始碎碎念:“我请问啊,怎么才周一啊?我请问我请问我请问呢!” 她顿了顿,又问,“这周周考的范围是什么来着?你记了没?”
江喻头也不抬,手伸进课桌下抽出一个记事本递给她,“自己找。”
今天老师们主要在讲八月初离校前的最后一场考试的题目,简溪并不知道她们学校具体进度到哪里了,下午第二节课后,她看了眼前面江喻的背影,好像也只有她能问了。简溪便酝酿了一会儿,叫了声:“江喻。” 见她回头,才小声说:“我想跟你对一下你们的学习进度。”
江喻瞥见她桌上摊着的物理一轮复习书,便说:“那从物理开始吧。” 她转过身,等简溪翻开目录,才一章节一章节地跟她说讲到了哪里,简溪一本一本标注好后,眨巴眨巴和她道了谢:“谢谢。”
下午下了课,简溪一个人先离开了教室,直到晚自习前十分钟才回来。从开始到晚自习结束的十点,她几乎没离开过座位,全程都在复习。偶尔做累了想歇会儿,就拿出化学书或生物书翻一翻,要么就做一套英语题。
以前在南方上学时,临近下课或累了,她还会拿出自己带的书看,可现在到了高三,越学越觉得要补的东西多,时间根本不够用,那些带来的书就一直放在桌兜里,没动过。
十点晚自习结束,教室里还坐着好些同学,简溪收了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把书全部放回旁边的桌子上,只留了一套题和要背的东西回去。她已经不记得是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说睡前记忆效果最好,便一直保持着睡前背东西的习惯。看到前面江喻和柯岚还在想着题目,简溪便没有打招呼,轻轻抬起凳子推回桌下,把手机揣进包里,转身悄悄走了。
下楼梯的时候,于陇刚好看到了她,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简溪你回家吗?”
简溪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脸懵圈地被她塞了一颗糖:“柠檬糖。”于陇扬了扬下巴。
简溪不好意思拒绝:“谢谢。拜拜。”
“拜拜~” 于陇说完,就跑到楼梯另一端,拉着一个同学往宿舍楼的方向去了。
简溪走到了大门,刷了门禁,回头看了一眼这里,这是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学校夜晚的模样,难看,她心里默念了一下才转身离开。走一段路就到了地铁站,她刷了闸机进去,车厢里人不多,她坐下的那一排甚至只有她和一个婆婆。简溪靠在长椅的边缘,掏出手机,刚好看到小姨发来的消息:“楼下大排档,吃夜宵莫?”
消息是十点零三分发的,她刚要回复,身边忽然坐下个人。简溪下意识想往旁边挪一点,就听见身旁人开口:“我也要躲吗?”
她把眼睛从屏幕上拔起来,撞进对方的眼睛里,和她对视片刻懵了一会,语气惊讶又不好意思:“江喻?”
“你不住校吗?”简溪问。
江喻摇摇头:“之前住的,这学期开学便没有了,宿舍有个同学会打呼噜我睡不着。”她耸耸肩无奈摇摇头。
“也是。” 简溪的目光落在江喻的手表上,鬼使神差地问:“你想吃夜宵吗?下一站下车,附近就有。”问完后她立刻绕回来:“抱歉,我问一下我小姨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小姨秒回:“来,速度速度。”
江喻抬眼对上她的视线,点了点头:“好,我家刚好就在下一站。”
话落,地铁门便打开了,“走吧?”江喻先起身。
“走吧。”
回家路上必然会经过银杏大道,简溪很喜欢这条路,她在潮湿的南方很难见到满是秋天颜色的大道,坦荡,高矗,哪怕第一次见到银杏大道的时候她完全一团糟:那是她凌晨两点坐飞机落地北方,被小姨接到这里的时候。
那时凌晨三点,她拖着行李走在这条只有她和小姨的大道上时,心跳倏地加快,在极低的情绪下生出一幕胆战心惊,她站在大道上,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怯生生的北方,心底到底有些冰,忽而听到身边接连几日没怎么睡的小姨大声喊:“老天奶!你在干什么!!!!”
而后转过身对简溪说:“简溪来!去喝酒!”
简溪缓缓地回答:“未成年不能喝酒。”
小姨:“靠北啊!假期都能调休凭什么成年后的酒不能调休!走!”
简溪看着小姨,那一刻忽然觉得,她有点像妈妈在另一个世界的模样:没有结婚和生小孩,还是和二十来岁的人身上的感觉一样。
她盯着小姨看了几秒,终于点头:“喝。”
小姨:“喝!”
后来走银杏大道,心情总会变得很好,后来的后来,她又走了无数个夜晚的银杏大道。
或许这里并非如第一眼所见的那么直挺硬邦。大道见过四季变换与风雨,银杏却是季节限定,而她见得最多的也只是晚自习后的银杏大道,几乎未见到过晌午的它、热闹的它,往往她和它见面的时都没多少人,天或熹微亮,或已深沉,仿佛只有她们的存在。
深夜混光,总能放大很多东西,隐藏很多东西。她在白日其实也走过一回这条大道,人群涌动,总是有一种失序的感觉,她感觉只有夜晚的大道才是她的大道。
走着走着,简溪忽然回头对江喻说:“你现在可以笑吗?”
江喻一愣,看着她一脸认真郑重的面容,下意识被这无厘头的一句话逗笑了,声音都带着点颤抖:“怎么了?”
简溪看着路灯落在她睫毛上的光影,轻声说:“嗯,好看。”
江喻觉得有趣,反问:“那什么难看?”
“今天做的散文阅读题,还有学校的夜景。” 简溪边说,边轻轻踩了踩地面。
远远的,小姨就看见她们俩来了,刚想跟老板说 “多加两瓶啤酒”,等两人走近坐下,才突然想起:“不对!你们明天还要上课,不能喝酒!”
简溪扯了扯嘴角:“难不成你明天不用上班?”
“我不用六点半起床谢谢!” 小姨理直气壮。
简溪没话说了,只好听着小姨和她朋友聊天。江喻跟她们打了招呼,就坐到简溪身边,掏出手机,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加一下你微信吧,待会把夜宵钱转给你。”
这话还是被小姨灵敏地听到了。简溪调出二维码让江喻扫,和小姨异口同声地说:“不用,我请客。”
“不用,她会请客。”
简溪输着自己的名字,又补充道:“你把柯岚的微信推给我吧,今天的冰美式钱,四块?我转给她。”
“哦对了,” 小姨忽然想起什么,“周末我要去上海出差,可能下周末才能回来。”
“你周末还要加班?” 简溪问。
“有额外补贴的嘛……” 小姨叹口气,“还不是为了这几两碎银,还有凑多点年假,不然你过年只能见到我七天。”
简溪和小姨的朋友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地齐声喊:“加油小姨!祝你明年能抢到前排演唱会门票!”
“诶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 小姨眼睛一亮,指着身边的朋友对简溪说,“下下下周末,我跟她去首尔看演唱会,忘了跟你说了。”
“我宁愿你没想起。” 简溪垮着脸,“我不想当高三生了。”
“加油啊简小溪!” 小姨拍了拍她的肩膀。
之后,两拨人就各聊各的,小姨和朋友聊演唱会行程,简溪和江喻偶尔说两句学校的事,时间慢慢漫过她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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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章